丹霞公主出嫁那日，昔花楼里却是乱作一团的。

郎中已然在楼中住了一宿，期间曹阿姆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口中咕咕哝哝直叫唤“我的侄儿，我的好侄儿”，声音不大，也不甚清晰，只有黄娘子惊恐地捂住了嘴，还不敢大声声张，揪了我的衣袖，直打眼色。

“娘子别慌，权且看看郎中是怎么说的。”我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以作安抚。可郎中起身后也不二话，只是大摇其头，将我也唬住了，不由自主地与黄姐姐双手相握，汗湿脊梁。

“我家阿姆如何了？”

“水姑娘莫急。。。”

“怎能不急？”水中仙啪地一拍桌子，指环竟将木桌磕出一个小坑来。“我只是临时管着这偌大家业，没了她，我岂不是要操劳一辈子去？”

“不会不会，曹夫人只是皮外伤引起的高热，烧的有点糊涂。加之。。。”老郎中略一沉吟，抬眼试探下水中仙的神色，“许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心中捉急，以至让外邪钻了空子，病情便加重了。”

水中仙回首扫视我们一眼，冲我点了下头，复又道：“烦请郎中开药，快些将阿姆唤醒罢！”

于是，那位郎中便在昔花楼盘桓了一夜，汤药不住地灌下去，也未见起色。

“幸亏今夜无人叫局，来客也不多。。。”阿蔷揪心地小声念叨着。确实，如果冲撞了客人，这昔花楼的名声可就要真的臭了。

当晨光覆上楼身，郎中将最后一根金针拔出阿姆体外，长叹一声“老朽无能，回天乏术”，退开一侧，向我们众姊妹长揖到地，告辞要去。

“唉。。。”水中仙不肯罢休，起身便去抓他。

“姑娘不可！”黄娘子正挡在她身前，“莫说郎中得罪不得，曹阿姆这是急症，若报给丞相府，或可。。。”

“那就遣人去报！”

我悄悄嘱咐夕颜去找满氏兄弟，请他们将这位郎中好好送回家去。同时转身，拦住了去报信的龟奴——

“仙儿姐姐急糊涂了么？今天多大的症候，咱们何德何能，去打丞相府的脸？”

“你说什么呢？”不仅其他姊妹娘子将目光投向了我，水中仙更是又急又怒，就差拍案而起怒斥了。

“今天是四月二十四啊，姐姐！”我也急道，“丹霞公主出嫁的日子！”

啊——

茶室中兴起一片醍醐灌顶般的叹息，那是众姐妹的合音。

“那便如何是好？难不成，我们不去报知丞相府了吗？”水中仙缓缓坐回椅凳，“报了。。。也不会有人管的吧？”

“姑娘说的是，今日事忙，那里头恐怕没有闲工夫搭理我们。不如。。。”

“不如什么？黄娘子快些说来！”

“不如再请两位郎中来瞧瞧，再不成，忙完了白日这些仪式，晚上我们再去禀报不迟。”黄娘子如是说。

“好，就按你说的办。”水中仙的话迅速传来下去，便有跑腿的龟奴去请另外的郎中来。“说到底，究竟是什么事，能让曹阿姆如此捉紧？转眼便病得。。。”后面的话，谁也不愿第一个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秋棠该死！”

猛然间冒出一个人，扑倒在我们脚下，将水中仙吓得一缩脚，骂道：“哪里来的小蹄子？不长眼。。。你？”

“秋棠，是秋棠！”她像是要坦白什么，犹豫一瞬又憋了回去。

“是你什么？”黄娘子也蹙了眉，“你做了什么？”

“我。。。我。。。我偷听了恩人和林将军的话，我。。。”她抬起雾蒙蒙的双眼，眼神闪烁，“我，我把偷听来的话跟曹阿姆说了。”

我看见水中仙和黄娘子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觉得不妙——难不成，有什么事是她们知道，而瞒着我的？

“姑娘们先去歇着吧，晚上白天都不得睡，身体怎熬得住？”黄娘子起身招呼了楼里的姑娘婆子，“我和仙儿姑娘在这儿商议些事情，就守头两个时辰，午时吃过饭，你们再来。”

我随着一众姊妹便要散去，刚转过身，便被黄娘子从后方拉住了胳膊，只听她悄声说：“虞儿慢走，这事与你也有些干系，你留下来听听罢。”

我顺势落在姐妹们后面，没理会阿蔷的同行邀请，向黄娘子一躬身，道了“稍候”，便去端了早饭来。

“你先起来说话。”

我将早饭摆好，秋棠也抽抽噎噎站了起来。

“给，把脸擦擦。”我拧了干净帕子递给她。“不许哭了，不打不骂的，过来好好说话。”

“过来坐。”黄娘子揽过她都肩膀，将她按在桌边坐下，“先进些汤水，仙儿姑娘问你什么，你如实作答便了。”

“是我不好。”秋棠将自己收拾妥当，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水，便开了言，“那天我还没醒透，楼主回来看我，给我把脉，吩咐了药。然后林将军也来了，他们说，幸亏——”她抬头畏惧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继续说：

“幸亏有虞姑娘提醒，从我的事情查起，我，我。。。”她都身体颤抖起来，双手握拳，足足有半刻钟才松开，“把我弄成那个样子的米商，他们背后有曹丞相撑腰，像我这样被高价买进府中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我还算幸运，勉强逃出来了，死在里头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人已抖若筛糠。

六哥来过？我怎么不知？

不等我考虑清楚，小姑娘就再次开口了：“前日我偷偷溜出去看，那米商家已经被查抄了，运出来的米粮银钱不知几多呢！真是黑了心肠。”

“你，今年几岁？”

“秋棠。。。”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今年十三。”

“从你被卖到米商家里，到你被迫害，用了多久？”黄娘子开了口。

“大概。。。大概有三天。”秋棠抹干了眼泪，回忆起来，“刚开始我被关在柴房里，第二天听到隔壁有动静。。。”

“什么动静？”水中仙厉声问。

“就是。。。”秋棠的表情十分惊惧，“就是那种声音，还有鞭子声，和。。。和尖叫声。我，我好害怕，就想逃跑，可我刚跑出来，就被他们抓住了，然后就塞到了那个老男人那里。。。啊！啊啊！”

小丫头抱住头痛哭起来，边哭边拿头去撞桌子，幸而水中仙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两人向侧边一翻，一齐倒在了地上。

“仙儿！”

我和黄娘子都是一怔，连忙去扶。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分开，直安抚了她小半个时辰才止住了哭声，勉强用了些早饭，送到旁的塌上去睡了。

“这个小丫头，恐怕看见什么惨不忍睹的事情了，紧接着又遇到了那种事。。。”

“换作我，就直接杀上门去，灭了他们！”

“姐姐真会说笑，那米商现下不也被灭了门吗？”我掩嘴。

“恐怕不止。”水中仙将最后一口蛋花粥送进嘴里，“你家林将军的手笔，怕是不会适可而止。”

“姐姐是说，这背后涉及到那位？”联想到阿姆嘴里的“好侄儿”，我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你也去休息一会儿罢，把这些东西也都收了。”

我顺着黄娘子的话，将桌上的残羹冷炙送了去后院，便浑浑噩噩地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