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临别时,曹方送了又送,逼着齐映发誓必会信守诺言,到官学与之同窗读书。
雪势稍霁,他记挂着沈荷,一路上快马加鞭,寒风吹得脸发疼也不在乎,他要尽快回去,回到妙清观。
一行人返回秀州城中是酉时,人疲马乏,停在州学边的酒楼喂马。马要吃草,人要吃饭,沈荷取些钱,让周嬷嬷安排一桌好饭菜,请小元管事等人坐下吃饭暂歇。
时值腊月,新春和上元节近在眼前。城墙上竖立着一排预备挂灯笼的杆子,街上小贩已经开始叫卖各色花灯,上元的美食随之提前出现在街市。许多摊子争相卖着蝌蚪粉、乳糖圆子、澄沙团子、麻花头。
夜幕之下,秀州城繁盛热闹,车马嗔咽,路岐人当街表演着奇巧歌舞,伴奏的鼓声笛声和路人叫好声相继传来。沈荷央求周嬷嬷许她出去看一会傀儡戏。周嬷嬷跟小元管事不相熟,而且人家刚刚吃上口热的,想来还是侄儿合适,便唤齐映,让他跟随照顾。
街上行人来往,小经纪捧盘叫卖,两人融入人潮当中,周围的人间烟火更加可爱。州学外摆着一排露天的小摊子,卖些刷牙子、牙粉、鞍辔、弓剑、书画。也卖妇人自己做的领抹、腰带、幞头、低价转手的头面珠翠。
沈荷戴着长帷帽,齐映持伞紧随身后。她的愉悦,从细碎的步子里流出,走走停停,见到奇特的花灯,听到有趣的唱卖,她总会回顾,示意他一同听赏。
“小官人,给你家娘子买支小灯球戴戴,多好看啊。街上哪个小娘子没有,我这剩不多,便宜卖给你们,十文钱一个。”小贩的草杆上除了常见的菩提叶,雪柳之外,还多出几支枣子大小的灯笼,能够插在女子发髻上,是今年的新样式。盯着他俩两个摊子,女的看中什么,男的通通付账,想是年轻夫妻,便上来推卖。
“齐映,付钱,我要这支。”
齐映还来不及解释,立刻拿出十文钱来。小贩笑呵呵地一手收钱一手交货,大步向前同别人推卖去了。
她戴着帷帽,簪不了灯球,一路拿在手里把玩。两人走到傀儡杂戏的表演大棚下,傀儡杂剧前挤满人,立锥之地也没有。沈荷便去看旁边冷落一些的火药傀儡戏,台子上火花四溅,在唱楚霸王的东城快战。
上面用的全是真材实料的火药,烟雾略呛人,齐映如同护崽的母鸡,左一句右一句,劝她离开。沈荷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往前走,停在表演吞铁剑的棚下。
台上艺人一手叉腰,一手拍打剑头,不时做出痛苦的表情,围观的人跟着紧张。直到剑身完全没入口中,再痛快拔出,艺人谢幕,台下全在拍手叫好。沈荷随之鼓掌,让齐映给赏钱。
下一个表演的是张仙的绝活,切下人头,顷刻接上。齐映脸色凝重,明知只是一些障眼法,到关键时刻,他数次抬手挡在沈荷双眼前,不让她看到惊悚的场面。沈荷数次按下他的手,不想错过精彩的画面。
两人就这样无声抬起手、按下、抬起、又被按下。三次五次,惹笑身边的妇人,妇人笑道:“这位小官人不止生得好看,还懂得心疼娘子。妹子,你好福气,嫁得这样的郎君。”
“他……他不是。”沈荷脸颊泛红,转身离开。
妇人大笑:“傻小子,惹得人不高兴啦,还不快追。”
齐映怔愣片刻,匆匆施礼,继而疾步追上前去。
再往前头走,好几家卖蝌蚪粉的摊位聚在一起,互相抢生意。沈荷逐一看过,选择一对老夫妇经营的这家。摊上没人,简陋的一张四方桌摆在灶边,遮雪的草帘垂着。
她背对行人坐下,齐映则选择她左手边的位置,那里离火灶近。
青布伞下,老妇靠着柴堆在歇息。老翁轻手轻脚打开木桶的盖子,舀出里面的绿豆糊倒在甑里,用木勺往下压,白浆落入沸水里,形如小小蝌蚪,浮熟控水,拌上卤汁小料。他的摊子分量一直实打实,可惜客人少。
“两位客官慢用。”
沈荷的目光随着老翁,他回到灶上,细细擦拭着料罐,收拾完毕,挨着老妻缓缓坐下。
适才,摊上没有客人,老翁仍添柴看灶,料罐干净无渍。沈荷留意到,他指腹上有厚厚的胼胝,皮肤微皱,必是常年磨绿豆浆,制蝌蚪粉的惯手。
她褰起帷帽的白纱,低声道:“一定好吃。”
妙清观的斋饭端来时已经冷了,她没多吃。齐映回来时手上没带着锦盒,想是一切顺利,沈荷心情好,胃口也好,吃完一碗热腾腾的蝌蚪粉。
“多吃一些。”齐映将自己那碗蝌蚪粉送到她面前。
他不可能不饿,知道自己喜欢,一口没动,沈荷唇角微抿:“曹县令是否满意那份寿礼?”
“曹大人很满意,称赞小姐是位高人。”齐映道。
曹县令何止是满意,回衙门时,他怀揣着锦盒的样子,仿佛稀世珍品,一捧新米,竟有这样的魔力,齐映也暗暗称奇。
“啊,你告诉他了?”
“寿礼确实不是我准备的,不诚之事,不可为也。”齐映没有办法做到无诚布谎,好比现在,也是一样。
沈荷蹙眉:“真是一块浑天木头。不过既然他喜欢这份寿礼,加上对你的赏识,嬷嬷一定能够得偿所愿。不知官学里的先生严苛不严苛,会不会打人手心板子。齐映,你也很高兴,对不对?”说着蛾眉稍展,盈盈一笑。
齐映脸上浮出浅浅笑意,对面沈荷的用心之至,他岂止是高兴。
街上喧哗嘈杂,一双老夫妇紧紧挨着,这方天地仿如有一道屏障,隔绝外界。望着袅袅热气,她清亮的眼眸,时间一同慢了下来。齐映能听见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让开!让开!”
“小兔崽子们,没长眼睛哪,起开!”
大街上传来喝道声,两个凶恶的随从沿路赶人,沈荷微微侧目,冯家的车马恰好从她身后经过,跟车的是白妈妈。这么晚了,舅母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