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沈府赔完罪几天后沈将军回禀过圣上,然后亲自到我家来了一趟。
他登门的时候,我正捡了截长树枝,教阿银扎稳下盘摆好招式。
我拿着那树枝子左戳戳右指指,甭管手上教的对不对,祖父他们戳我时那副中气十足面色凛然的老师派头我倒真深得精髓。
还在呱唧呱唧对阿银说你胳膊不该这么放呢,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和爽朗的大笑。转头一看,咳嗽的是我爹,笑的是沈将军。
我爹肯定是觉得丢人,我也觉得在一个顶顶有名的大将军面前这样是挺丢人,忙拉着阿银行礼。
沈将军摆手示意不要紧,遂当着我爹的面问我愿不愿意拜他为师。
此时不行礼更待何时?我当然拼命点头立即跪下说愿意呀!
白捡个这么厉害的师父谁不愿意呀!冲着未来师母待我像亲闺女一样我也得愿意呀!
阿银瞅着我麻利儿地下跪拜师,那张木然的小脸儿活见鬼一样。头两天我爹提着我耳朵教训时他也这个表情,估摸着是看我这怂样儿,从衡州来这一路上受我照顾见我救人好不容易生出的崇敬之心摔了个稀碎。
我爹在旁边看着一脸表情复杂,喜忧参半,干笑了两声说谢过沈兄,往后小女还请您多担待。
正正经经去沈府拜师的那日,除了给师父师母沈太尉奉茶行礼之外,我还理应去供奉沈家各代英烈牌位的先祖堂拜上一拜。
给沈太尉奉茶时,他铁着脸坐如一块千年不化的老寒冰,直到沈伶君抻着俩小短腿儿跑过来要太爷爷抱,他面上才和缓了些。
一转头看见我,这三寸丁又“咦”了声,说姐姐你怎么又来啦,非常自来熟地哒哒哒几步跑到我身侧,东拉拉我的头发,西扯扯我的衣服。听到我要去先祖堂拜灵位,就吵着要一块儿去,也没有不让她进自家先祖堂的道理。
师父先带着我见过了沈家各英烈,说诸位沈氏列祖列宗在上,请受沈家第二十一代子孙清敬拜。今收得赵氏小女翦为徒,其聪敏俊杰,资质甚佳,清定当倾囊相授,不负所托。还望诸先祖有灵,护佑我沈氏英魂长存。
二十一代得多长呀,这个家族有多庞大多悠久呢,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想象不到。可我师父却不说“护佑我沈氏百代不衰”,而说“护佑我沈氏英魂长存”。
还有日后他在北疆各种为我头疼时,必定会对当初夸我“聪敏俊杰,资质甚佳”而痛悔。
师父上过香火之后就退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先祖堂祈誓愿行独礼。本来想把三寸丁也带走,奈何她拽着我的衣角赖在蒲垫上不肯出去,说她也要拜祖父为师,也要祈誓愿行独礼。
我心说你个糯米团子可得了吧,但还是十分通情达理地对我师父道:“不碍事的,既然伶君小妹妹想同我一起,让她跟着我为沈家先祖祈愿行礼也是应当的。”
沈伶君一看就是先祖堂来过挺多回了,我在那规规矩矩遵照师父的指示上香点蜡烛蘸炉灰画地祈愿,她就在旁边咕咕叨叨,一会儿指着这个牌位说这是我家谁谁谁他打过可多仗啦,一会儿指着那堆兰膏灯最上头一盏最亮的说那盏灯是长明的,我还从没见它熄过火呢……
我敷衍地嗯啊应着,心想我一闯祸精在你家先祖堂都这么乖了,怎么就没什么东西能堵上你这个烦人精的嘴呢?
她对我敷衍的态度浑然不以为意,站起来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问:“姐姐姐姐,你怕不怕鬼呀?”又神神秘秘左右看了看:“我听说啊,有人晚上来打扫先祖堂的时候,那盏长明灯突然变得特别亮,然后其他灯都灭了,香炉里的烟也朝长明灯灯芯里飞呢,像是全被它吸干了一样!还能听见香火台后面呜呜呀呀的怪声……”
我突然生了个歪心思,想着这下子可要报一报前几天的仇了,就顺着她的话问:“是吗?那白天不会有吧?”
“不会,我都不怕的……”没等她说完我忽然指着香火台后面的帘幕喊:“那是什么东西?!”
三寸丁转过头来,看着随风轻动的幕帘也没看出个究竟,眨眨眼说:“没有什么东西呀。”
我摇摇头,拿出一副特别肯定的架势:“我刚才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去啦!小伶君,你没听到呜呜呀呀的怪声吗?”
三寸丁也摇摇头,懵头愣脑没反应过来怎么她才一讲先祖堂里的怪事儿我就摊上了,正欲再说些什么我朝她嘘了一声,学她轻轻附在耳边说:“小伶君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去后面看看,不要动哦。”
我装腔作势蹑手蹑脚地往香火台后面走,边走边回头看她正瞪着眼抿着嘴直勾勾盯着我,心里一乐,毕竟是小孩子嘛,还是好糊弄的。在帘幕后找了个地方藏好后我清了两下嗓子——我学祖父说话可像啦,有几次把祖母都骗过去了。
我也没想怎么吓这三寸丁,装着她祖宗的腔调说几句话,这小鬼头一副不怕鬼的模样肯定不信,要往后面来查看的,到时候我再猛地现身吓她一吓也就罢了。大不了她哭几声,说她自己摔了也没证没据的,还能把我怎么样?
至于沈老爷子么,人家本来就不喜欢我不是?
谁料想还未开口,堂前就传来无比嘹亮“哞”的一声嚎哭,倒把我吓一跳。
我心说不还没吓三寸丁呢吗她嚎啥嚎,跳出来掀开帘子冲到堂前一看,三寸丁正站在香火台前眼泪涟涟地指着长明灯大哭。
那长明灯已然灭了,我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伸手去摸长明灯。这时候堂门“吱呀”一声开了,沈老爷子和我师父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我把手放在熄了的长明灯灯沿儿上,沈伶君站在香火台边指着我和灯大哭。
不是我!我啥都没干!!
三寸丁自己弄的!她也不是我弄哭的!!
我真是手忙脚乱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沈老爷子估计要不是身份辈分和修养在那里摆着,就冲上来揍我了。我师父一脸尴尬,沈四郎倒是上来一把将沈伶君抱走了,口中说着“伶君乖啊不哭了,没事的没事的,四叔带你去找娘亲”。
老爷子最后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人了,师父师母到底是大度说灯嘛可以再点,都是小事一桩。
我垂头丧气又赔了遍礼,其间还想解释清楚不是我干的,师母拍着我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谁干的都不要紧嘛……”
这明显就是没信。据说沈伶君后来承认了是她自己好奇不小心弄灭了长明灯,听人家说会招霉运活不长才哇哇大哭。
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后我人在北疆时的事了。
女子没报成仇,反被三寸丁将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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