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6章 柳·心药无可医(1 / 1)不沸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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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礼公子同年少时很不一样,虽然眉目间流露出对自家妹妹的忧心,却全然不见从前那副病恹恹阴仄仄的姿态,坐着轮椅远远朝我行来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明如皎月、丰神俊朗。

问询过如何避免妹妹急症再发,若再发又当如何应对方为上策后,他在轮椅上深深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多谢先生施救之恩,不日后或许会再麻烦您来几趟。世礼知晓今日待先生有所不周,也知晓您这般人物不会在乎银钱厚酬,还望您能理解家母与我的一片苦心。”

先生扶起他,答为医者自当尽心竭力,拜别时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小柳,你送公子回去吧,我在府门前等你。”

我点点头,世礼公子也未推辞,道了声谢便由我推着他向府中去了。

这位不仅不再病恹恹,居然还变得颇健谈,一路上指着院里的亭台花草同我东拉西扯,问我海棠木兰是不是都能入药,该如何采制。

我一一作答,他便夸我同小时候一样,性子好,人也聪慧。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认得我,也知道我跟着白先生学医。

他又笑着说:“柳家妹妹,从前你同小允关系好,我也是羡慕过的。他小时候不容易,身边有你,也算苦中一点甜。”

我也笑:“没想到公子您还记得,毕竟年幼,毫不避讳,待人都是一片赤诚,确是难得的情谊。”

他摇摇头:“他走之后,托我好好照看你来着,这不,我才知道你在济世堂的。不过我一个瘸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又问:“小允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我去过他府上几回。你们呢?私下可见过面?”

我答只在宴上见过,私下见面断然不合礼数。

他哈哈笑了几声,摆手说只要想见,管他合不合礼数,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句:哦,那跟太常卿家女儿的流言我也略有耳闻,想来无凭无据,你不必放在心上。

云淡风轻,不遮不掩,单刀直入。

出府后我跟着白先生在街上慢慢地行,好巧,他也突然问:“对了小柳,听说镇北军回了京,南烛小友可同回了?”

我笑答回来啦,上次她还提到了先生您,说得闲去解佩山庄接了阿银,便一起去济世堂看您。

白先生捋了捋胡子,面上露出点喜色。

他们都回来了,我本该,比现在更开心一些才是。

我撒了谎,其实我见过昭允哥哥的。

元丰二十二年,便是去岁,六年盟约期满后不久,祖父率先上书恳请陛下遣使团赴梁,以求拿回割给他们的城池和接回大晔皇子,陈词慷慨,字字肺腑,随后六部九卿里多人联名附议。

那段日子,不论医馆坐堂还是登门看诊,上至老爷官人下至贩夫走卒,无人口中不在议论此事。

有老翁咳了两嗓子,说老夫都这把年纪啦,也不怕说错话被砍了脑袋。你看那李家开始默不作声,后来还不是抵不住一波接一波的奏折?明白这是大势所趋,又不想让柳家带头抢了忠义两全的名声,就赶紧上书陈词,呼声一时间竟高过柳太傅!

自然就有人呛他:那毕竟有太子爷在嘛!以前柳家可不是众人默认的世家之首吗?那能怎么办,这些年不还是得被李家压一头?李相国虽已仙去,李家还有御史大夫在啊。可这柳太傅年事已高,底下儿孙却没有半个能比得上他的,怕是难有再翻身的机会喽!

有妇人经过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个小杂碎,人家高门富户也轮得到你在这里谈翻身不翻身!老子接儿子回家那是天经地义!抓完药快卖你的鱼去吧!

鱼贩子讪讪缩了脑袋,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就悠悠开了口:要我说啊,这次咱们这位太子爷算是办了件善事儿。听说他拜在太极殿前跪求圣人下旨,跪了得有一天一夜呢!还说什么此举必能重振北麓之战以来大晔将士的士气,小生觉得在理。

这一句句孰真孰假我不知道,但皇帝架不住老臣们轮番上阵谏言,最后连他的爱臣——那一贯鲜少对职权范围外的事发表政见的太常卿赵氏亦一同劝慰却是事实。他便下了诏,派大晔最善辩的使臣栗成君使梁。

我日日祈福,把能想到的神灵都求了个遍,求神灵保佑他平安,也求神灵保佑大晔平安。

月余后栗成君带回了七皇子,可大晔的那几座城池,到底还是一座也没能讨回来。

同年栗成君便病逝家中,据说他断气前还在跟服侍在旁的儿子哭喊,说自己对不住晔帝,对不住上头的列祖列宗,对不住开疆拓土的帝王将相,对不住大晔数百年近千年的基业。

北麓之战何尝不是沈外祖一生的污点和心病呢?他亲自为栗成君送葬,在他坟前立下“不破梁国,终不卸甲”的誓言。

祖父闻言连连唉声叹气,我心里却只盘算着怎么才能见他一面。

医馆里又是一片议论纷纷,说七皇子昭允重回京都后,打碎随身携带的一个坛子,将多年前离开时带走的一抔土归还大晔。含泪朝晔帝稽首拜了九拜,又与养母柳皇后两个哭成了泪人儿。

随后他封了王建了府,那府邸离柳家不算远,可我每每想到要去见他,欢喜没尝过几分便开始害怕。我不懂自己在怕什么,这种不懂却让我愈发害怕。

我并未向济世堂中的众人挑明身份,是故出门或回府极少乘马车。知晓他府邸建在何处后,便常常绕段远路,从端王府门前的那条街经过。

我在那条街上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长高了许多,也似乎比年少时更清瘦,见人仍是未语先带三分笑。

过了好些个月又从长兄那里听说,端王跟太子打马球伤了腿脚,便一直在府中养着,柳皇后心疼他,入宫请安也让他不必去了。

我很想去看看他的伤势,给他备些药,可没有由头,转念一想有太医局在,他哪里会缺医师呢。

如此一边忧心一边笑自己这忧心实在多余这般过了三五日,他却施施然在医馆现了身。

我自是能一眼认出他的,他的随侍请济世堂医师重新看了伤口,开了几味内服外敷的伤药。

从头到尾他并未同我多说话,但我知道他是为我而来的——他的眼睛一直追着我走,那里面又盛满了年少牵我去玩时的盈盈笑意。

那年上元灯节他依旧立在偏门外墙檐下等我,说自己摔断了腿不必进宫去赴宴了,要补我一个圆满的上元佳节。

这人偏在这时耍起了小孩儿脾气,腿脚还没好透不乘马车也不带侍者,就是不许旁人跟着,我无奈只好由他拄着手杖歪歪斜斜地走。

他拉着我兴致盎然看这看那,碰到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时,非要让那手艺人吹一对儿兔子出来,一面比划一面嘴里还不停念叨:“是要一对儿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不是的话我可……”

结果没留心伤腿甫一着地用了些力,便“嘶嘶”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我眼瞧着他再硬撑怕是不行,便把他揪到身旁一板一眼地说:“臣女身为医师,殿下可要听我的。今日就不许再跑来跑去了,不然这拐怕是还要再多拄几个月。”

他嘴上回着好,面上却有些懊丧又有些委屈,嘟囔着本来想好了猜谜烟花龙灯什么的都带蓁儿去看看,奈何这腿又不争气。

我心里头觉得好笑,又觉得甜丝丝的,比糖人儿还甜。

最后我们拿着那对兔子糖人儿,寻了个静谧处坐着看烟花。

他说,蓁儿,有次我去给母后请安,知道你前脚刚离开未央宫高兴坏啦。可是请完安我紧赶慢赶,远远看到你要出宫门了,到底是没敢追上去打声招呼。那天你穿了一身缃色的裙子,可真好看呀。

他说,我在府门前那条街上见过你好几回,可是人那么多,我怕贸然上前说话会吓着你,招来什么闲话。

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济世堂帮忙,腿摔断的时候我还挺高兴,想着这回有借口去见你啦。

他说,蓁儿,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走了。

漫天的烟花如瀑,我心想,可得琢磨一下配什么药能让这腿伤好得快些,下次见面带给他才好。

哪知下次见上面,却是在沈舅父的洗尘宴上,不知为何他和烛姐姐一齐掉进了池子里。他笑着对她说:今日唐突,改天我一定登门赔礼道谢。

我为他包扎时细细看了一眼,那眼底的笑意和缱绻,瞧上去分明跟对着我时没有什么不同。

我将这些年描过的小像拿出来看,真的同他现在一点也不像——有些是眉毛过浓或过淡,有些是口唇太丰或太薄,有些是鼻梁过尖或过钝,有些是双目太无情或太多情。有些五官均得七八分相似,凑在一起整张脸却太过稚嫩。

他又来济世堂换药,这次他趁无人时拉着我的衣袖说:“蓁儿,你信我,那是流言。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流言。”

我点点头,烛姐姐也这么讲,我却无端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终将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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