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姐姐跟着沈舅父在骁骑营练兵的那段日子,未入夏却天气陡热,不少人合气难顺、升降不调,济世堂里也格外忙碌。
平日里我在济世堂帮衬的事儿,是应了祖父的允,柳府上上下下,另有不少相识的世家小姐都知晓的。医馆馆主原先不知,但见我从小跟在白先生这块“活招牌”身后学这学那,虽未拜师也算半个弟子,待我也算客气。
后来渐渐地各家小姐们偶尔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爽利,来济世堂请不到白先生就请我过去瞧。馆主也慢慢猜到我恐怕身份不一般,对我愈发客气,只要白先生同意,单独坐诊这种轻易不让与年轻弟子的机会也肯给我。
一日我正同先生坐堂,医馆里突然来了帮神色匆匆的仆役,穿着打扮明显是出自达官显贵之家,急急地指了名点白先生和柳先生去靖旸长公主府上给人瞧病。
不必说,他口中的“柳先生”就是我——这医馆只我一个姓柳的。
医馆里其他人倒没什么,我却悄悄有些吃惊。不为别的,我与长公主府素来无任何交集,白先生誉满京都他们或许听过,我这般连堂子尚未坐稳的新人,若非熟识是怎么也叫不出名头的。
先生问了几句病者为何人,病症是哪般等等,那仆役却面露难色,只嗫嚅着说:“我们府上那位贵人吧,前几日人虽染了风热但没什么大碍,不知是不是昨夜动了气,今晨起来就、就着了魔似的……”
先生到底仁心仁术,医馆里没什么急症,他便把手头的病人交给旁的医师,带我坐着那帮人赶过来的车辇往长公主府去了。
入府后,仆役领着穿堂过厅进了间雅致屋子。屋里燃着安神香,门正对着不远处放了张美人榻,上头倚着位衣冠华贵蛾眉娇目的妇人,见我们来了也不理,只垂头不住唉声叹气。
她身旁七七八八围了不少风情各异的男子,有些萧疏轩举仪范清泠,有些秋波流转媚眼如丝,个个称得上貌比檀郎。
他们或凭或立,这位一句“您可莫气,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位一句“哎呀我家小阿娇,先生这不是来了吗,快别愁啦总是有法子的”,如此这般宽慰着榻上美人。
想必这就是靖旸长公主和她传闻中的“三千面首”了。
她那腿脚不便一直坐着轮椅的独子倒是由仆人推着径直迎了上来,与白先生交谈过几句便立即请他去看卧在床帏后的病人,口中补充解释道:“舍妹近日来心情郁滞,偶发风热,昨晚上又同,同母亲吵了一架,今早起来婢女去唤,便见她是这副模样了……”
先生便先掀开帷帐细细瞧了瞧病人——只见锦榻上躺着位身形纤弱的女子,眉头紧蹙面白如纸,两眼半睁半阖空洞洞的不见底,鬓间发丝都叫冷汗浸透了。
一双手想来原先也是修润如柔荑,如今却枯柴般在被上乱抓,口中呜呜咽咽不知说些什么,活像被魇住了。
先生问过旁人她最近饮食起居等的一些事,便让我扶着她的手臂,为她悬线诊脉。
我入到帷帐内俯身将丝线绑至她腕间时,听到她低声断断续续喊着:“成哥哥……成、成哥哥……”
我哪里还会不明白?
这榻上的女子不是当今太子妃、张驸马的独女张麟素,还能是谁呢?
太子的名讳是“昭成”,也即她口中的“成哥哥”。
听闻太子求取这位佳人时,也是着实软磨硬泡花费了一番功夫的。倒并非佳人心意难测,而是上头有靖旸长公主死死拦着。
好不容易磨到长公主松了口,她眉毛一挑对太子爷说:“麟素也算我半个闺女,想让本宫把女儿嫁过去也成,你们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我没亲眼看过,但听说那是场百年内都难得一见,值得为人称道的婚礼,朱漆髹金,雕鸾画凤,实实在在的长街光鎏,红妆十里。
白先生诊过脉后面色平静,拿出银针在她百会神门等处下了几针,她便阖上眼睛睡去,口中言语也止住了。先生遂写了个安神的方子,仔细嘱咐好煎药方法和饮食禁忌,长公主的独子便连连道谢。
先生摆手说不必,叹道:“贵人这病怕是迁延已成痼疾,这回虽好了,难保不会再犯。须得时时凝神静息,不要触及她的伤心事才是。”
我知道先生素来是不信“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回事的,他从前曾说过:人是身子病了才来寻药,心却是反的。心是觉得有药才开始生的病,觉得有药,有盼头,放不下也割不断;悟到没药时,却已经病入膏肓了。
听到这话长公主忽地冷笑了一声:“难保不会再犯?你不是京都第一名医吗?要不本宫请你来做甚?若要‘再犯’你跟太医局那帮废物还有什么不一样!”
先生不是没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既不尴尬也没半分畏惧,太子妃那长兄忙上前劝解,又给先生赔礼道歉,说家母为妹妹的事情劳神伤心,言语上难免冒犯,请先生见谅。
先生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躬身将太子妃的病情又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通,长公主这次没说什么难听话,脸色却是愈来愈沉,她的面首们也不敢出言安慰了。
出去时我和先生两个没让仆役再送,自己拎着药箱往府门行。
四下无人时我小声问:“先生,这位贵人的病当真无法可愈么?我记得曾在医书上读到过,神思不属、恶魇缠身若能静养,佐以……”
“小柳,贵人的身份想必你也知道,她终是要回去的。”先生没再多说,迈开步朝前走。
回了东宫,便不得安宁吗?
没容我细想,长公主那独子便急急自己推着轮椅现了身,口中还唤着:“二位且慢行,我还有几句话要讲。”
我跟这位原算是相识,只不过多年未见,也毫无旧谊可叙,只当他是未认出我的。
说来其实是憾事一件,靖旸长公主这一儿一女,全都并非她自己怀胎十月所生。那女儿不提,这独子原本姓陆名昭礼,是晔帝在驸马身死后过继给她的,为避诸皇子名讳便更名为“世礼”,姓却是没再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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