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皇后向来是喜静的，加之我进宫伴她的时间不长，还从未见未央宫如此热闹过。我和祖母、叔祖母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不到，陆续就来了三四拨人。

先是内侍监派人呈上了钦天监为文定、纳彩、奉迎各大礼所择的良辰吉日，说晔帝将此事全权交由皇后娘娘操持，还先请娘娘过目，您瞧着没有什么不妥，我们再呈给圣上。

没多久又来了位晔帝身边的小宦官，递过来礼部于端亲王合卺宴仪、礼、陈、用等一应事务的文牒。之后尚服局和尚工局也俱遣了女官来拜，请皇后娘娘对典册章文和鞠衣制式等做个定夺。

我也是头一次见柳皇后如此眉开眼笑的，丝毫不觉得烦累，一样一样细细瞧过，细细给了答复，从衣饰绣样到奉迎仪仗，无不亲力亲为。见那配给鞠衣的流云玉花玎珰着实式样新奇又端雅，丝毫不吝褒美，将女官们大大夸赞一番，还给了些赏赐。

叔祖母笑说：“皇后娘娘可真疼极了端亲王这个孩儿，从前太子的婚事您虽也尽心，但到底有李贵妃在，不曾这般事无巨细的。他能得您这么个母后，想必也是前世修来的福缘！”

这也是我的福缘呐。”柳皇后眼角笑意未散，却是轻轻叹了一声：“我们虽为母子，可这些年实是聚少离多。允儿在外头想必吃了许多苦处，回来却又是年及弱冠，自去出宫建府，与本宫不能常见面了，教我如何不时时想着？如今陛下给他指了桩美满姻缘，见他真正成家立室，我这心才算落了地啊。”

祖母、叔祖母也都笑赞的确美满，我跟着夸了几句烛姐姐。

柳皇后抚着那玎珰欢喜道：“说起来，这位太常卿家的女儿，我倒不甚了解，只知她原先拜了沈家的顺义将军沈清为师，据说还守过晔边？若真如此，想来不俗，跟允儿算得良配了。”

看来皇后娘娘对那坊间流言的始末半分也不知晓，我浅笑答：“确实不俗，只消过些日子，娘娘便能亲眼瞧一瞧是怎样的‘不俗’了。”

祖母等又与皇后叙说片刻，递上了柳家呈给未央宫和端王府的一点心意。柳皇后推拒不收，说何必劳这遭？合卺宴上送去王府不就好了？祖母她们便道：“宴上自然要送，那是我们柳家作为臣子庆贺亲王喜事的礼。可娘娘为这喜事左右奔波，这点心意便只是家中人对您的情了。”

如此劝了几通，皇后娘娘终是松口收下了。我们一干人辞别，她便派宫婢直送到长兴门。

将出宫门时，叔祖母忽地“啊哟”一声，从袖中掏出个小荷囊，叹了口气：“今早出府前小囡儿塞给我这个荷囊，说是送柳娘娘的礼物，叫我切莫忘了。到底是人老了忘性大，先前只顾着说道大人们的事情，哪里还记得它？”又转向宫婢：“如今也不能再亲送，麻烦姑娘递交与娘娘，就说是家中稚子对她挂心。”

小囡儿是叔祖母的小重孙女，我三堂兄的幼女，十分玉雪可爱。大约也只在她三岁时与皇后娘娘见过一面，娘娘向来疼惜家中孩童，亲自打了个玉兔络子送她。小囡儿欢喜极了，从此便对这位美人姑祖母念念不忘。

我对祖母她们道：“今日没能带小囡儿来亲自拜见娘娘已是遗憾，既是稚子挂心，不若祖母你们且先在此处等一等？我将这荷囊送去未央宫，想来娘娘也会高兴些。”

祖母、叔祖母均觉甚好，我就由那宫婢领着，又往未央宫去了。途经一花园，但见亭台间三四个婢子，燃香执扇，绕着位华冠丽服的年轻女子。

我看不到她的脸面，直到身旁婢女引着我同为“太子妃娘娘”请安，方知这便是张麟素。是了，她应已回东宫了。

她应声转过身来瞧我们，也不意外，懒懒伸手唤我们起身。多日不见，这位太子妃病容已去，加之脂粉钗环妆饰，眉黛唇朱，满身的姹紫嫣红不输园中百花，只是细看之下，那双手依旧稍显枯瘦，腕间的金碧钏大得过分。

“柳家姑娘既进宫，想是来看望皇后娘娘的？正巧，我也要去向母后和贵妃娘娘请安，不过见今日天好，先偷个闲在这儿歇着赏赏花，就瞧见你了。”她娇笑着抬眼向我说，端的是声声婉转，与病中那时浑然不同。微微抬手，身旁婢女立即递上一碟子腌青梅，她便连拈了好些颗入口。

我躬身答是，又忍不住道：“臣女见太子妃娘娘今日容光焕发、已然大好，可饮食还仍须留心些才好。腌青梅虽生津健脾，多食却也伤胃，尤其、尤其娘娘大病初愈，还是……”

“柳姑娘医师倒做得尽心，不过本宫不吃这个，还真吃不下其他东西。”她笑着打断我，“自幼习惯啦，本是兄长体弱，我拿糖霜腌青梅哄他吃药。谁知后来竟成了我自个儿吃药比吃饭还多，只好拿这个哄自己了。”

“也罢，吃什么也不能误了请安的时辰。既遇着了，柳家姑娘便与我同去未央宫吧。”她净了手款款起身，我不敢怠慢，连忙规规矩矩跟在随从后，她却把我叫到身旁并肩而行，将身后众宫人摒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还未踏上未央宫前那条极长极阔的甬道，只听太子妃开口问：“最近皇后娘娘在忙端亲王的婚事吧？”

不待我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那赵家小姐我不认得，更不晓得是使了什么手段闹成这般局面的，也真真了得。陛下如此仁德一位君主，哪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这喜事一成，既攀上了高枝，又不致教自己失了名节。”

我想争辩说烛姐姐不是会存这般心机的人，更志不在此，可同她讲又有何用？只得道：“皇后娘娘确在忙端亲王的婚事，于臣女所知，此实为良缘天成，不解娘娘您此言何意。”

太子妃将“良缘天成”四个字反复嚼了几遍，忽而滞步，转头对我道：“我还以为若是‘天成’，成的也该是你和端亲王两个人。”

我眉头微蹙，随即微微低首浅笑：“娘娘切莫顽笑，臣女与端亲王有何干系？您此言又是何意呢？”

“一个自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一个是她顶喜欢的侄女，两人青梅竹马，被一纸盟约拆了个天涯相隔。如今柳家又救他回来了，可不是‘良缘天成’么？”她笑得嫣然。

“您如何……”

“本宫如何得知？只不过去宗学府的不止你一个，兄长瞧得出，我还能瞧不出么？放心，本宫还不屑拿这个做什么文章，再说，又能做什么文章呢？”她继续笑，脚步和话音都轻飘飘的，如堕云雾，让人捉摸不清，“还以为端亲王一回来，便要与柳家亲上加亲了。到底是我太笨，原是配不上这太子妃的名头的。”

已行至甬道尽头，将入未央宫，她背对着我道：“可惜了，要不是李柳两家可算势同水火，以你的家世品貌，说不定还能入东宫同我做个伴儿呢。”

说罢不待宫人上前搀扶，微敛裙裾迈进了朱漆戗金的未央宫门，微微风动，如锦绣宽袍裹着弱柳一枝。

【作者题外话】：每次附注都会忘记害，55章“三苦”那几句话自俱舍论（似乎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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