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7章 腌笃鲜(1 / 1)河漂子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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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羽很了解自己,她一向恋旧。但或许是性格原因,那些生命中的不完美就像她身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疤,有的已经消失不见,有的留下一道发白的虫子一样的印记,有的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手指轻轻的放在左手手腕的位置。她常年穿着长袖,不管是日常还是工作,不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那里隐藏着的印记在几年后也清晰依旧,像带着终身的镣铐,让她羞于启齿。

她多么想要清空自己的记忆,只盼着能够重新来过。如今才发现,那些可逆的又或者不可逆的失去,是多么令人慌张。她以为如果自己消失就好了,可是离开的代价远远比生命要更加昂贵。

她记得有时候做梦,梦见妈妈哭着哀求她:“阿九,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只有你了。”

于是在无数个想要离开的时候选择了继续压抑。不能发脾气,不能不开心,不能抱怨,无处发泄,也不能自残。

像个永远微笑的人偶,活泼开朗。像用白布包裹的木乃伊,动弹不得。她听同事甲抱怨同事乙,听同事乙抱怨同事甲。很多人说她温柔,只是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究竟是温柔的冷漠,还是冷漠的温柔。

一夜暴雨,楼外的海棠花凋零的不像样子,粉白的花瓣几乎铺满了长巷的青石板,在人来人往的脚印里变得泥泞不堪。

“老板娘在楼上,你直接上去就行。”王绪正忙着收摊,见到冯寄秋只是随手指了指通向二楼的楼梯。陈明羽一早就打过招呼,见到冯寄秋只管让她上二楼。

冯寄秋道了声谢。木质楼梯上踢踏踢踏的声音登时就响了起来。

兴许也是临近打烊的时间段,二楼很安静。陈明羽今天穿的仍然是黑色,不过换了身高开叉的旗袍,亮如白昼的冷光自她的头顶垂射下来,使得她周身的阴鹜仅仅停留在脚下。

她手里摞着两本一模一样的书,正不停的在两本书中间翻找着什么。

“你干嘛呢?”冯寄秋好奇的问道。

“来啦。”陈明羽又翻了一遍,有些苦恼:“我记得放了个书签,但我找不到了。”

冯寄秋扫了一眼书架,在某个角落发现了第三本同样的书,抽出来一看,画着敦煌飞天的金属书签正夹在当中的位置:“瞧瞧,在这呢。不过为什么有些书你会买那么多呀?”

白底的封皮上画着五颜六色的香草与香料,虽然来这里看书学习的人不少,但这种专业性强的,少有人看。

陈明羽从冯寄秋手里接过,表情颇是无奈:“这不是记性太差嘛。”

“害,我记性也不咋好,这学期饭卡都补了两回了。”

说到这里,冯寄秋哎呦一声,她忘了把伞带回来。陈明羽一看她这样子,下意识就问了句怎么了。冯寄秋一脸歉疚的说明原因,哪想到陈明羽更是一脸迷茫:“什么伞?”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冯寄秋忍不住大声的笑了起来:“我信了,明羽姐你记性确实很差。”

正待说些什么,楼梯的方向便冒了个脑袋,王绪已经把厨师帽摘下来了,这会儿顶了个鸟窝似的发型:“姐,我们就先走了啊,你要做菜,抽油烟机和煤气我就都没关,你走前记得关上。”说罢,见陈明羽点头,便登登登下了楼,最后一声重重的闷响夹杂着他愉悦的声音,下班喽。

陈明羽笑着摇了摇头,把书放在了办公用的桌子上:“走吧。”

冯寄秋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虽然正做着试卷,但眼神时不时便往陈明羽的方向飘,她正在厨房里。

眼见着小丫头的心明显没放在学习上,陈明羽停下手中的刀,张口询问:“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冯寄秋两条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话到嘴边却犹豫半天也没说出来。她想让陈明羽别做了,但陈明羽晚上留在店里的理由就是实验新菜,这让她实在是无从说起。

陈明羽看出冯寄秋的犹豫,冲她笑了笑以示安抚:“跟我有关系吗?很犹豫?”

冯寄秋点了点头。

咸肉被切到一半,拇指粗细的肉块杂乱无章的堆放在案板上,七寸黑柄的厨师刀也是一样。原本持刀的女人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炉灶之后,黑色的围裙罩在旗袍外,头发全部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只在鬓边留了两缕碎发,灯光撒在她乌黑的发上,也撒在她的面庞上。与她看书时的模样相比,在厨房里的她更多了几分烟火气。

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明羽姐,你做的什么呀。”冯寄秋问。

“腌笃鲜,上次听你说,就想试一下。刚好也当季。”

于是冯寄秋的表情看起来更纠结了。虽然理由是实验新菜,陈明羽也没有提,但她能明白陈明羽的好意。

“寄秋?”陈明羽试探着喊了她一声。

冯寄秋啊了一声,像是被吓了一跳,然后犹犹豫豫的说:“就是……姐……你少做一点?”

陈明羽扫了一眼自己手边的食材,歪头看着冯寄秋笑了:“我按照你的饭量做的呀,不会多的。”

冯寄秋似乎还有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摇了摇头,让陈明羽继续。

随着时间的推进,陈明羽将砂锅的锅盖掀开,一小把青葱被打成结,同姜块黄酒和焯过水的肉一起在汤汁中上下翻浮,她把切成滚刀块的春笋也一同丢了进去,然后再次扣上锅盖。整张的百叶平铺在木质的案板上,在陈明羽的手里分割,卷起,然后拧成结。这是她第一次做这道菜,为了做好,她还专门跑去打扰了过去做本帮菜的同事。

随着冬日里腌好的咸肉和春笋的几番扑腾,在小火笃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愈见浓郁的汤底已经将它的鲜香释放了出来,让人浮想联翩。

陈明羽将切好的葱花撒在表面,然后一边端着汤碗向桌边走,一边说道:“寄秋,吃饭了。”

“你尝尝,这是我第一次做。”她不是上海人,过往在家中还是川菜居多,但腌笃鲜并不是一个非常难的菜,灵魂之处便是那些切成滚刀块的笋子。眼下正值春日,昨天更是一场暴雨,无数的春笋冒头。

清晨去赶早市,几乎遍地都是卖笋的摊位。

既然能在老鸭汤里加,正经的也做道以春笋为主角的菜当然更好。

冯寄秋放下了她的文具,此时一言不发的看着那一小碗腌笃鲜。确实不多。

“怎么了?”是……不合心意吗?上一次与冯寄秋聊天时,说起春笋,她说她妈妈是上海人,所以小时候每到春天,家里都会买上几颗,与喜爱的食材“笃忒一歇”。

冯寄秋展颜一笑,似乎刚才的沉默并不存在一样:“没有,姐姐你做的好香,把我魂儿都勾走了。”

白瓷勺里的浓汤被小口的吹气带起了些许纹路,一勺分量的鲜味足以叫醒一个人的味蕾。冯寄秋放下勺子,挑起一筷子的肉塞进嘴里,笋的鲜甜浸透了猪肉的纹理,就像脱去了冬日厚重的羽绒服,轻快的不让任何人会觉得油腻。肉之后,便是这道菜的点睛之笔,春笋。

“真好吃,我都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么棒的腌笃鲜了。”一连几口之后,冯寄秋毫不吝啬的奉上她的夸奖,但转而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陈明羽被这几声笑的不明所以,刚要开口,就听冯寄秋又说:“姐你知道嘛,我可羡慕你了,又瘦又美,做菜也好吃。我妈妈也是,不知道怎么就生出我这样的闺女。”她低着头,使得她一大半的脸沉浸在阴影里,让她看起来平添几分阴郁。

腌笃鲜的味道在整个厅堂间徘徊着久久未散。陈明羽没说话,只是听着冯寄秋细微的咀嚼声。她吃的并不如上一次快,似乎每一口都在认认真真品尝其中滋味。

冯寄秋从碗边抬起头,最后一块百叶结在一番磨嚼后进了她的肚子,白瓷碗底干净的连汤底都没有剩下。相顾无言的环境让她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再来一点吗?”陈明羽适时递过了一张纸巾。冯寄秋向厨房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下意识的说:“还有啊。”她的表情有些纠结,挣扎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别吃了。”她自嘲的笑了笑:“大晚上吃那么多还挺有罪恶感。你不吃吗?”

陈明羽摇了摇头,她好像明白冯寄秋的顾虑了,于是没有再劝。豆包拱进陈明羽怀里,粗暴的求抚摸,四只爪子踩在身上怪疼的,他又胖了,肉墩墩的。

虽然想做些什么,可她从没有问过冯寄秋的家,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在深夜里徘徊不定,也从没问过她那些不开心都从何而来。这是私事,哪怕有所察觉,但她不愿也不能问。

有些难处不足为外人道,外人帮不上忙,也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同理心敏锐的人往往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接住另一个那些不堪的负面情绪。

长大后,陈明羽总会在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人身上,瞧见自己过去的影子,然后忍不住心生恻隐。与其说想帮助的是眼前的年轻人,不如说是借由她怀念过去那个无所依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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