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作为并州最靠东北的一处,地处常山以北,两郡以巍峨的恒山和险峻的常山关(今倒马关)为界吗。
十一月中旬,随着天降润雪,第五伦临时起意微操派出的那支千余人奇兵,已经在常山关挨了真定守军和糟糕天气的前后夹击,损失数百人毫无建树后,不得已退回代县,若是景丹得知,定会大失所望。
好在,他还能指望友军。
代郡被绵长的桑干河穿过,一分为二,如今北半部为胡汉、匈奴所占,城郭农田沦为胡虏马场,在这里越冬的匈奴左部经常饮马桑干,望着南方的丰饶土地垂涎。
但对岸却也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阻止他们南下,桑干河以南数县多山地丘陵,如今落入了谷太守耿况手中。他目前将步骑五千,驻兵于代县,提防匈奴继续南下,一面也接应了损兵折将的魏军偏师,给他们提供衣食。
但偏师送来的景丹手书,却让正值盛年的耿太守犯愁了,他年轻时本是学《老子》的读书人,然从军十年,在边塞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刃伤、矛伤、箭伤、扭伤、摔伤,而每一次的创伤,都让耿况昔日书生气质褪去一截,如今更像个结实壮健的将军。
捋着胡须沉吟良久后,耿况觉得实在是难以定夺,遂将自己最得力的副手,功曹寇恂召来,向他展示景丹的信件。
寇恂字子翼,乃是谷本地大姓,想当初,他和景丹作为耿况的左膀右臂,训练幽州突骑,帮谷独立于乱世之中,保住了边郡安定。
景丹地位今非昔比,但看着那熟悉的字,寇恂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孙卿是当真遇难处了。”
“可不是。”耿况负手南望道:“孙卿打的可是井陉,天下九大雄关之一啊!”
九塞者,分别是大汾、冥厄、五阮、方城、函谷、井陉、令疵、雁门、居庸。其中的“五阮”,便是代郡与南方燕赵之地的五条隘口统称,魏军偏师败绩的常山关便是其中。
耿况道:“孙卿乃是我故吏旧部,如今虽贵为魏国前将军,但情谊仍在,而井陉也至关重要,若能夺下,孙卿东出,刘子舆与铜马便再无险厄能守,也方便我幽州突骑配合他,横扫冀北。”
“但我要助他,却也不容易,从代郡越蒲阴、飞狐南下,同样要面对真定守军,同为九塞之一,难道就比井陉好打?“
他起码要派去数千人,才有机会破关南下,但谷再厉害也只是一个边郡,全郡15个县,仅有三万多户,十余万口,耿况做到极限,将适龄男丁全部征召,方得兵一万。
“还有一难,魏王秋天时发来诏令,让我做两件事,一是协防代郡,提防匈奴,我照做了,亲自带兵至此;二是进攻燕地,作为北路军,在河北战场打开局面,我也照做了,派出得力校尉将步骑数千南下,但在涿郡受阻于广阳王和雨雪,至今未有大的战果。”
耿况去年虽迫于形势,一度归顺北汉,但铜马和魏国之间究竟帮谁,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个问题。
作为新朝臣子,他对刘汉不存在热忱愚忠,作为茂陵人,他和魏王还是半个老乡。再者,耿况的儿子、旧部、族亲都在魏国位列将军、三公九卿,耿家早就了第五伦的船。
于是在北汉打算派新太守来置换他时,耿况便毫不犹豫杀了来使,宣布刘子舆是假皇帝,正式归顺魏王,恰逢北汉内乱,刘子舆和真定王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如今魏王终于腾出手收拾河北,正是谷报效新王之时,耿况颇为积极,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只手,不可能同时做三件事。”
耿况摊开手无奈地说道,他手头所剩的支机动兵力数量不多,本打算稳定代郡南部形势后,就亲自前往涿郡督战。如今若应了景丹之请,将这批人派去打蒲阴,就会耽搁魏王诏令,你叫他如何选?
耿况叹道:“孙卿那边,我恐怕只能回绝了。”
“下吏倒是以为,就算明公亲至涿郡,孤军奋战,也不一定能击破广阳王的数万之师。”
寇恂道:“既然常山关守军颇多,倒不如走飞狐道袭中山郡,转向西席卷常山北部,接下来,或可配合孙卿歼灭井陉汉兵,亦能直逼刘子舆所在的下曲阳城!“
“那涿郡就会僵持住……”
眼看耿况陷入了踌躇,寇恂笑道:“主公,魏王是希望北路军打开局面,至于是从中山、常山还是涿郡打开,并不重要。”
耿况却仍踌躇:“伯昭年纪轻轻就是魏车骑将军,位列人臣之极,只有马援能压得住他,若是我应了孙卿之请而耽搁了魏王原先计划,会被认为是谷一系结党勾连,对耿氏和孙卿都不好。”
寇恂倒是认为,魏王不会如此心胸狭隘:”那若有既不耽搁涿郡战事,又能助孙卿一臂之力的两全之策呢?”
耿况颔首:“子翼请说。”
“幽州突骑,可不止是谷才有。”
寇恂下拜:“恂请东约渔阳,若能说动渔阳太守发兵南下助魏,两郡齐心合众,广阳王不足图也!”
……
耿况最终还是同意了寇恂的意见,他将手里最后一支兵力派出,自代郡南下,从防守松懈的飞狐道袭击中山。
而寇恂则立刻日夜兼程,赶往东方的渔阳郡。
渔阳、谷,皆属于幽州边郡,民风彪悍,而如今的渔阳太守,却不是新朝旧官,而是北汉建立后,赵王派去的邯郸人。
随着形势变化,此人也开始了反复横跳,一会答应易帜投魏,一会又觉得刘子舆得了铜马相助势力强大,可以再观望观望。
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渔阳都没有明确作出协助魏王的表示,寇恂打算去晓之以理,让渔阳太守不要再犯糊涂。
十一月底,风雪正大时,一行人等进入渔阳郡地界。
两郡虽然迫于匈奴、乌桓压力,协力互保于边塞,但双方都担心对面想火并自己,还是有所提防。听说是谷使者,渔阳兵看他带的人马也不多,这才放行。
如今河北乱成一锅粥,谷的突骑正在和控制广阳、涿郡的北汉广阳王开战,但渔阳却依然作壁观,不过郡内倒是军备森严,寇恂东行路,便见到许多兵卒在雪停之际持兵戈出巡道路。
“寇功曹,吾等能说服渔阳太守么?”眼看路过的几个县城依然挂着汉旗,属下们忧心忡忡。
“若是不能……”寇恂回首看着随自己前来的数十位谷突骑。
“那我,也少不得要效傅介子斩楼兰王之事了!”
行至渔阳郡府以西的县时,他们却被拦住了去路,渔阳兵们就是不放行。
“天降大雪,东面路断了。”带数百人守在这的郡贼曹掾,名叫盖延,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汉子,背后一张大弓,恐怕要三百斤的力气才能拉开,这壮士警惕地看着寇恂,也不容他多解释,挥手就赶。
“那曹掾在此做何事?”
“听说有胡寇南下滋扰,故在此守备,汝等速归,勿要靠近渔阳城!”
盖延态度坚决,寇恂也不好将来意完全说明,只能带着骑从往南绕道,欲从渔阳南部名叫“狐奴”的县城绕过去。
然而抵达狐奴县后,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夜色将黑,狐奴县同样戒备森严,墙垒有火炬移动,焰苗于风中飞舞。发现来人后,胄蒙了雪花的兵卒在紧急调动,接着出现了更多火炬,一队人马正自冲向他们!
寇恂只带着数十人,而对面至少数百,他没法顽抗,只令属下稍安勿躁,等包围者慢慢靠过来,寇恂举着火把在脸前晃着,表明了来意。
“我谷郡功曹寇恂也,有事前来拜见渔阳太守。”
“谷?耿君的臣属?”
为首的人纵马过来,他的口音和寇恂先前遇到的壮士盖延很像,或许就是同乡,但却稍微文质一些,笑着拱手道:“既然是远方之客,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要见渔阳太守,便随我来罢!”
在这一夜前往渔阳郡城的路,寇恂才知道,此人名叫王梁,乃是狐奴县令,确实和盖延是乡党。
“寇君遇盖延了?还望勿放在心,他便是这脾性。”
王梁一路别的不关心,最心切者,却是谷进攻广阳王的战事。言辞中还多次贬低刘子舆,称赞魏王伦,说他“尊贤下士,士多归之”“魏王方盛,铜马力不能独拒“之类。
一整夜,不管寇恂如何打探,对渔阳究竟发生何事,王梁都不透露,寇恂也唯恐王梁在套自己话,只含糊其辞。
等进入渔阳郡城时,天色即将大亮,寇恂这才能真切看清楚,昨天渔阳城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郡城内的道路,除了积雪外,还有挤满沟壑的血迹和尸骸,横七竖八地躺倒,而城中屋舍紧闭,百姓都不敢出来。
一群人正在拖拽尸体,收拾残骸,见了王梁后无不与他招呼,吹嘘昨天自己的英勇事迹。
这场兵变的中心是郡守府,此处攻防最为惨烈,看到这一幕,寇恂心中有所猜测:“渔阳太守,恐怕凶多吉少了。”
靠得更近时,他甚至看到了昨日在渔阳城西带兵断路,拦着自己不让进的郡贼曹掾盖延,浑身浴血——别人的血,如今已经结成了红色的冰渣。
盖延高达八尺,但此刻却在向一位背对而立,身高七尺有余的矮壮汉子行礼,弯下了腰。
不止是他,王梁也让寇恂等待,他自下马前作揖,看得出来,此人才是这次兵变的头领,能叫盖、王两位壮士心服,这让寇恂对此人颇为好奇。
那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甲胄,背对寇恂,腰的刀没有入鞘,沾着厚厚的血渍。听着盖、王二人的话后不住颔首,少顷才扶着腰刀,转过身来。
这是位结实和壮健的中年男子,神态勇鸷,眼中却又不乏智谋与灵气,这时候寇恂才看到,他腰居然还拴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寇恂前拜见后,此人打量他道:“君就是谷使者,要见渔阳太守?”
寇恂应诺,岂料此人却道:“那要见的是故太守,还是今太守啊?”
不等寇恂答应,他就拍着腰间首级道:“故太守在此,因其不识大势,不愿听从吾等提议,出兵助魏,非要跟着刘子舆,屡谏不听,已被吾等兵谏所杀!”
说来好笑,寇恂还想效仿傅介子斩楼兰,不曾想渔阳内部有人抢在他前面,来了一场下克!
但看着城头刚升起来的“魏”字旗,虽然是连夜绣好的,但这对寇恂来说,未尝不是喜讯,只拱手道:“壮哉,那我面前的今太守,又该如何称呼呢?”
汉子笑道:“在下南阳人士,故渔阳安乐县令,吴汉是也。”
“正好寇君来到,还望替我书禀于魏王,吴汉已诛杀汉守,因事态紧急,来不及得到魏王任命,只能暂且自表为魏守,愿立刻发渔阳突骑南下,助魏灭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