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三十多年前,赵稳婆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她在青城经营一家名叫“鸾记”的皮影戏班子,在当地名声很响。
她的事业顺利,情路却坎坷。
赵稳婆的丈夫在和她成亲后一年,留下怀有身孕的她,跟着小情人跑了。
赵稳婆也想不通,夫君若是强硬一点,提出要纳妾,她或许也会答应。那么他为什么还非要收拾包袱和情人私奔呢?就是想要撇下她吗?
赵稳婆想起了她的夫君在家常说的那句话:“我要是有你这般能干,我成日里还跑出去喝什么酒。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吗?说我游手好闲,是被媳妇养在家里的。”
说完,他又接着酒疯在屋内撒泼。一地狼藉,都是赵稳婆收拾的。
赵稳婆也不明白,她这样累死累活赚钱养家,难道还不够好吗?若是夫君真的有心,也出门找个事做不就好了?
他不过是为自己游手好闲的窝囊样子扯一块遮羞布罢了,从而也把之后私会小情人的事归咎于赵稳婆。她的夫君一直渣得明明白白,令人叹服。
赵稳婆记得当初她一个人怀着孩子,若不是有隔壁家烧鸡店的小姐妹帮衬,恐怕产子艰难。她费劲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成人就早夭了。
她痛不欲生,想哭却不知哭给谁看,她不想娘家人担心,也不想让人看笑话。她把嫡亲弟弟让人带来的红枣当归等物存好了,坐在房里发呆。她的弟弟待她好,孩子早夭,他担心她会伤怀,折腾身体,还专门让人买些女子进补的东西送到家中来。
赵稳婆还有亲人,她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没了,就当她没缘分吧,不必介怀。
她把隔壁姐妹送给孩子的镯子放到匣子中,把这些往事都锁入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又当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鸾记”赵老板。
赵稳婆回忆捡到养女的那天,可能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甚至是寒风凛冽的初冬。
她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天是她孩子的忌日,由于是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怕他命短福薄,反倒被那碑文压住游离的魂魄,不好投胎。于是她只是将他埋在后山的桂花树下,还摆了个小小的牌位。
每到这天,她就会去后山给孩子送点瓜果糕点,再给他点一盏长明灯。若是他怕黑了,没准也可以沿途回家。
赵稳婆不信鬼神,此刻却渴望有鬼神,这样一来,她或许还能再见孩子一面。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脚下虚浮,一路走得踉跄,险些跌跤。她觉得自个儿不会受伤的,这是她孩子的地盘,会有小鬼庇佑她的。
赵稳婆浑浑噩噩地朝前走,突然见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
她有一瞬间迷茫,随即狂喜,拎着裙摆飞奔而去。
在孩子忌日出现的人,不是她的孩子又是什么呢?
赵稳婆热泪盈眶,回忆起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赵稳婆上前拥住了那个孩子,抚摸她被水浸湿了的身子,感受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她有滚烫的体温,她不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失望地想。
不过,能在今天相会,应当是有缘的。
赵稳婆陪她在河边站了一个时辰,问孩子话,父母在哪里,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句话都不肯说。
赵稳婆眼尖地发现孩子身上被溅上的斑驳血迹,不免猜测她此前经历了什么,许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吧,所以将她遗弃了。等不到她的父母了,赵稳婆自私地将孩子带回了家。
既然没有父母,那她就是上天赏赐给赵稳婆的孩子,谁都不能夺走她。
这种念头在心中作祟,她也刻意不让官府的官差寻找孩子父母。如果真的关心这个孩子,自然会有人问上门的,在此之前,她就是赵稳婆的孩子。
赵稳婆把湿漉漉的孩子带回了家,她给她换衣裳,给她泡热水澡。小孩冰冷的肌肤逐渐被热水泡到温软,赵稳婆满足极了。她柔情备至地看着孩子,将她当成了自己早夭的孩子的替身。
真好啊,她心中空落落的大洞此时被这个陌生的孩子填满。
赵稳婆将爱她,将养育她,将弥补早夭的孩子带来的伤痛。
这对养女不公平,那又怎样呢?赵稳婆已经够心痛了,再不弥补她的悲痛,她早晚会死去的。所以,是她自私吧,独占这个孩子,请宽容一位母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养女逐渐长大成漂亮的小姑娘。
养女伶牙俐齿,很会做生意。她会帮衬隔壁家烧鸡店的婶婶招呼客人,赚些小钱补贴家用,又擅左手写字,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极为漂亮。
街坊邻里都很喜欢她,夸赞赵稳婆有福气,白得了这样乖巧懂事的养女。
为此,赵稳婆也颇为得意。哪有母亲不爱看自己孩子成龙成凤的?有人夸,那自然是受用极了。
再后来,荆州琅邪王家的人打听到赵稳婆有个河边找来的养女,于是携礼上门。大户人家的奴仆,面上有光,比平头老百姓都要得脸三分。那身上穿的绮罗,戴的珠玉,全是上乘货色,比起青城的大户小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稳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便有些腿软了。
她口干舌燥,舔了舔下唇。她想把养女藏着掖着,那婆子雷厉风行,恐怕也不让她这样做的。
下人们鱼贯而出,守住了赵稳婆的院落。来了一名婆子,和赵稳婆客客气气地聊王家那段过往。她给赵稳婆备了许多礼,声音听着和风细雨,内里却带着一丝凌厉。
王家让验身的姑姑蒙住眉眼进屋,探出手指细细摩挲养女胸口的烫疤,确认无误后,又让养女戴上帷帽,大户人家的嫡女可不兴在外头抛头露面,让人窥见芳颜的。于是婆子和姑姑都没瞧仔细养女的相貌,她们核对了劫匪所说的抛人地点,以及赵稳婆捡到养女的时间,还有养女十来年前留下的一个璎珞项圈以及身上的烫疤,确实了她是琅邪王家的血脉。
找到了大小姐,那就好办了。
王家婆子殷勤地给大小姐端箱笼,让她好生梳妆打扮,即可回琅琊王家。
这个养女自小被赵稳婆养大,也是念旧情的,此时便问,她能不能迟几日再走,顺道想带上养母回家享福。
婆子不是王家能主事的嬷嬷,说要回去复命才知晓,不过她安排了半道上接应的车夫,让大小姐别耽误太长时间。想带养母便捎上吧,不过是家中多添个人的事,不值当她费神。
婆子也想在大小姐面前讨个好,于是让赵稳婆与大小姐一道上路,主子家坐的马车就停在通州和荆州之间的官道上,她会安排车夫以及侍从守着马车。家中老夫人吩咐,不可行水路,晦气极了,必要走旱路的,沿着官道去荆州的。
而婆子此番前来查探明细,由于坐的是下人的车马,不敢迎大小姐回去,怕王家主子知道她怠慢大小姐,事后怪罪,于是便也答应了让大小姐收拾细软,告别亲朋好友,两日后再上路。
养女戴着薄纱帷帽,姣好的眉眼被白纱遮蔽,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她也有些胆怯,此时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还是赵稳婆心思灵巧,道了句“嬷嬷辛苦”,又给了个封红。
嬷嬷赶忙回琅邪王家讨赏了,她如今办成一桩大事,成为老夫人院中的一把手姑姑指日可待啊。
养女一听闻要回王家,心里不是没有向往的,毕竟一朝麻雀变凤凰,今后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受人追捧,再也不用受任何闲气。
此前她练字,讨好赵稳婆,也是因着自己的出身之故。她是赵稳婆捡来的女儿,又不是她亲生骨肉。
她要使尽浑身解数让赵稳婆喜欢她,这样,养女才能站稳脚跟,有个好前程。
为此,她甚至搅黄了赵稳婆数次的相好。她害怕,怕赵稳婆二嫁以后,生个小子,今后家中便没她的地位了。
这样的小心思既龌龊又卑鄙,她难以启齿。而如今,她不必再担忧这些小事了。她感激赵稳婆将自己养大,也感念家中亲人寻来。
养女怯生生和赵稳婆说:“赵婶,你想同我一起回王家吗?”
她问的是赵稳婆愿不愿意跟,而不是她要不要回去。
意思就是,她自个儿是绝对要回去的。
再听得那句“赵婶”,改口改得这样快,也不喊她“娘亲”了。赵稳婆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本想着,自己娇养出来的丫头,或许会有几分贪恋赵家,想待在这里陪她一同过清闲日子。
哪里知道,养恩再大,一场富贵便能迷了人的眼睛。她半点都没有留恋的地方,一心想离开这个狗窝,去王家那个金窝银窝。
赵稳婆有些失落,兀自安慰自己。至少养女是想带她回去享福的,不是离开她便走了。
可是一旦信任出现崩盘,此后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惹人怀疑。
赵稳婆又想,养女之所以提出要带她一道儿回去,是不是想让王家奴仆都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子,好拉拢人心呢?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赵稳婆看养女的目光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