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夏知秋去叶家查叶眉眉的事,叶家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做生意的,见谢师爷也在场,怕说错话惹来官司,于是让读过书、很有学问的三儿子和夏知秋讲话:“妹妹失踪也是五年前的事了。草民记得,妹妹失踪那日,草民的大哥正在渡口盯着工人搬运布匹,那是从柳州送来的烟云罗,贵重无比,怕丢货,也怕工人损伤货物,因此要主子家在一旁盯着。妹妹担心大哥忙碌一整天,还特地煮了饭菜放到木盒子里带去给大哥吃。”
夏知秋问:“叶姑娘是独自一人前往的?”
叶家三儿子点点头:“正是,那日做饭的嬷嬷回老家省亲去了,妹妹心疼母亲操劳,于是亲自下厨煮了饭菜。哪知道,她一去便不复返了,要是早知道那天会出这事,我们定然不会放妹妹出门了。”
夏知秋了解了情况,转头和叶家大儿子道:“那天,你妹妹是给你送饭去了。你见着她人了吗?”
叶家大儿子道:“见着了。只是我这边搬运东西的工人都是男子,我怕外男冲撞到妹妹,因此远远喊她去寻个树荫处的位置坐着。我看到妹妹往码头另一侧走去了,许是去寻高大爷说话解闷,因此没多在意,只想着赶紧忙好手上的活,和妹妹一同吃饭。哪知道,等我忙好了事,再去寻妹妹,高大爷却说妹妹不知去了哪处,他只匆匆见过一眼,后来就没见着了。”
夏知秋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你妹妹的家中人,此后便没人知晓她的去向了。”
“是这样。”想起那日的事,叶家大儿子悔恨不已,若是他早些去寻妹妹,或许她就不会落入歹人之手了。
谢林安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出声,问:“这高大爷是何许人也?”
叶家大儿子解释:“高大爷是那河边上的船夫,渡口除了送货的大船,也会有三四只小船在岸边停靠,接人去河对岸。那几天河上不太平、风浪大,其他船只怕被浪掀翻了船,没人做划船的生意,唯有高大爷划船稳当,这样的日子也敢接客。妹妹常来给我送饭,有时候会在高大爷那边同他聊闲篇,等我忙好再一起回去。因此,我也认识这高大爷。”
夏知秋问:“这高大爷如今还在渡口接客吗?”
叶家大儿子思忖一会儿,道:“应该还在,他没置办过其他营生,一直都是做划船生意的。”
“明白了。”夏知秋起身,拍了拍衣裙下摆,打算去见一见这位高大爷。
见夏知秋问完就走,连饭都不让留。叶家大儿子忙给家中做饭的嬷嬷使眼色,让人提了一竹篮盖上方巾的土鸡蛋过来,巴巴的递给夏知秋,道:“官老爷,这是我家主子的心意,您收下吧。”
夏知秋以为叶家是在为今早的事感到抱歉,心里稍暖。她让谢林安接过竹篮,同叶家的人道谢:“不必这般麻烦,本就是分内之事。”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就见谢林安脸色不对。他凑到夏知秋耳畔,低语:“这竹篮重量不对。”
此话一出,夏知秋反应再迟钝,也察觉端倪。她脸上强笑,偷偷掀开方巾一角,只见得土鸡蛋正中央摆着几锭银子,叶家这是想给她好处呢!
夏知秋收敛了笑意,把竹篮退回嬷嬷手中,道:“本官不能收这个。”
叶家大儿子一愣,小心翼翼地问:“可是这土鸡蛋太少,上不得台面?家里可以再添一点的,只辛苦夏大人忙里忙外操劳妹妹的案子。”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土鸡蛋多少的事儿。就算你不给,本官也会尽心尽力办事。本官是吃皇粮的,朝廷养的,不必你这边添减东西。本官若是个贪得无厌之徒,此前办了吉祥镇首富梁家的事儿,为何没再多买一间大宅院当好处呢?你说是吧?”
这样一讲,叶家的人顿时羞愧不已。夏知秋所言极是,他们那几十两在夏知秋眼前都不够看的。要是她真想要钱财,之前帮了梁家这么大忙,早该赚得盆满钵满了。
叶家三儿子见大哥唯唯诺诺的样子,立马猜到这竹篮里的蹊跷。他战战兢兢接过篮子,骂了大哥一句:“大哥你……真是糊涂啊!”
说完,叶家三儿子便作势要跪到夏知秋面前,替他大哥负荆请罪。哪知他还没跪下,就被夏知秋扶住了手肘,巧妙地托住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兴动不动就见礼跪拜的。这不是什么大错,也是你们爱惜妹妹的一番心意,不值当请罪。只是这赠礼烫手,本官实在不能收。本官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儿,你们把土鸡蛋拿好了,自个儿享用便成。你妹妹的死,本官也痛心疾首,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本官家中也是有个妹妹的,自然知道为人兄长的心情。这案子,本官定然会严查到底,尔等且放心吧。”
这番交心话说下来,饶是这般市侩的叶家大儿子也动容了。
叶家三儿子羞愧难当,他长叹一声,道:“夏大人仁义之心,草民自叹弗如。为官当如夏大人,草民定然以夏大人为榜样,尽心读书,考取功名。”
“嗳,这样想就对了!”夏知秋露出一点真挚的笑容来,道,“这世上贪官污吏不少,清正廉明的好官也不少,善恶皆在人一念之间,就看人要走哪条路了。好了,旁的也不多说,本官还得去查案子,有进展的话,本官会让徐捕头来和你们说的。”
应付完叶家,夏知秋出了一身的汗。她和谢林安一道快步走出叶家,还没行两步,谢林安突然开口:“没想到你这么爱财的人,居然推脱了送上门的银两。”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痛心疾首地道:“你当本官不想收钱吗?钱财谁不馋呢?本官不是怕这万一是个仙人跳吗?若是我前脚收了银子,后脚就被人检举行贿,我这脑袋还要不要?”
闻言,谢林安沉默了。
好吧,当他没说。
原来不是她公正清廉,乃是她实在贪生怕死。
两人插科打诨一路,终于到了叶家儿子所说的渡口。
他们根据高大爷眉心有黑痣的长相,找到了踩在一艘小船上抽水烟的老头。
河边的泥土既湿又软,夏知秋险些陷进去。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向老人家,问:“您是高大爷不?”
“我是,我是。”高大爷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正是一绝。来人年轻俊美,满身书卷气,说话还不带吉祥镇的口音,不是官家又是哪个呢?
夏知秋见他要下船来行礼,急忙制止:“嗳,没事儿,别下船了,咱们就这样聊两句。”
“是是!”高大爷极少有和管家惹上瓜葛的时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您是官老爷吧?官老爷找小人,是有什么事吗?小人好似没有冲撞到官家,不知是否有什么误会?”
夏知秋知道自己把人胆子都吓破了,面上更加和蔼可亲:“您别怕,不是您犯了什么事儿,本官并非来刁难您的。就是本官在查一桩案子,想和您问两句话,问完就没事儿了。”
高大爷松了一口气,道:“什么事儿啊?”
“您还记得叶眉眉姑娘吗?”
“记得。”高大爷叹气,“那娃娃可怜哟,年纪轻轻就没了的。”
“听说叶眉眉姑娘失踪那天,她和叶家大哥打招呼以后,叶家大哥看到她朝您这边走来了。你此前讲过,你见过叶姑娘,对吗?”
高大爷愣了一瞬息,回忆这件事:“见是见过。叶家娃娃过来的时候,我正巧载客呢,就拿长篙撑船的功夫,那娃娃就不见了。”
夏知秋问:“人就在跟前呢?一眨眼功夫就看不见了?就是用跑的,也没那么快啊?”
高大爷辩解:“开船呢!不得朝河对岸划去?盯着河中央,自然没顾得上岸边的人。”
“是吗?”谢林安像是发现了什么,脚步轻盈地跨上了船。
他走了两步,指着船桨后的小板凳,道:“你这船桨在前,板凳在后,船桨离岸边的位置更近。人坐在板凳上划船,船桨应该是握在手里的。按照这个摆放的位置,你开船,应该是面向岸边。其实,无论是谁开船,都得面朝河岸,用船篙抵住河岸或是河床,使巧劲撑出小船的。”
他这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夏知秋也明白了其中玄机。
夏知秋盯着慌乱不已的高大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你说你划船没见到叶姑娘的去向,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人在划船时,开船的方向和划船人面部的方向是相反的。你要往河中心划船的话,必定是面朝着河岸的。也就是说,你可以看清楚岸上一举一动。假如你在开船的时候见到了叶姑娘,那你必然会看到她都去往了何处。叶姑娘又不是用了什么瞬间消失的法术,怎可能在眨眼间就不见了呢?你是在撒谎!而欺瞒朝廷命官,可是要掉脑袋的!”
夏知秋的话音刚落,高大爷便跪倒在地。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鼻尖和额头满是水渍,汗如雨下。
夏知秋下达了最后通牒:“若是你老实说出叶姑娘的下落,本官便既往不咎,不会治你的罪。”
“小人……”高大爷抖若筛糠,支支吾吾。
就在夏知秋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高大爷突然抬头,坚定地道:“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叶姑娘的去向,还请夏大人明鉴!小人那时忙昏了头,即便是面朝着河岸的,也没心思知晓叶家娃娃的动静。”
谢林安冷笑:“哦?是吗?叶家人还说了,那天风浪大,河边的船统共就没几艘,又怎会有人瞧着河上风浪骇人,还急吼吼要来乘船呢?”
高大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咬牙,道:“这个谁又知道呢?万一就是想过河,赶巧了是那天呗!总之,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两位官老爷再怎么问,小人也还是这句话。”
这老头冥顽不灵,嘴硬得很。
夏知秋也瞧出不对劲了,可她也不能单凭这些推论就将人怎么样,只能打道回府,再想其他法子。
路上,夏知秋琢磨来琢磨去,心里烦得很,对谢林安道:“这高大爷是不是瞒着什么事儿?”
“谁知道呢。”谢林安微微一笑,“瞧着不像是什么都不知晓,反倒是嘴里每一句真话,好似在刻意隐瞒什么。”
“查一查吧?”
“随你。”
吉祥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