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春分后再过十五日,乃是清明节,官吏可休假一日。
夏知秋是地方官员,管束没有京都那般严苛,在清明节之前她还告了一日的病假,连着休了两天。衙门的事,夏知秋全权委托给赵金石代为管理。
夏知秋知道,她这假日恐怕得另作他用,被谢林安骗去查案子。没想到当官还不如种地的泥腿子,半日闲暇都不得。
这日下了晚衙,谢林安租了一辆马车,和夏知秋连夜赶往云华镇。白日加夜里这般紧赶慢赶,两人也花了足足一天才赶到了云华镇。
到了镇子上,夏知秋拿出那副画师画的高大爷画像,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和高大爷相熟的人。别说,这样一问听着是费事儿不靠谱,奈何云华镇也不大,乡里乡亲基本都熟识,没几个人问过去,便有好心人指点:“这不是……高家的阿爷吗?”
闻言,夏知秋咧嘴笑:“正是正是,你也知晓他姓高啊?”
那人点点头:“知道呢!高阿爷年轻时候是镇上私塾先生,不收学生的费用,若是家境贫寒,还会贴上一些银子。当年我也在高阿爷那边读过书呢!不过高阿爷命苦,前些年生了大病,后来为了不拖累家里,离家出走了,至今未归。他那病凶险,想来是死在外头了。”
路人无比唏嘘,这话听得夏知秋右眼皮一直跳。
谢林安插话,问:“那么,高家如今在何处?小兄弟可否为我等指一指路?”
“行。”路人带他们来到了一条胡同里,说,“沿着这条路一直朝里走,最里边的就是高家。”
两人听话来到高家,敲了敲门。很快,有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女人给他们开门。她梳着妇人髻,用青色花带子绑着,乌黑发亮的发间缠着一抹绿,竟也带了点风韵。
夏知秋问:“这是高家吗?”
妇人点头,道:“正是正是,两位是?”
“我们是来找高阿爷的。”谢林安不喜寒暄,单刀直入地道。
妇人一惊,翕动唇瓣,喃喃:“找阿公吗?两位稍等,我找我夫君来和你们讲话。”
高家儿媳妇虽说没见过阿公,可每年清明,总会见到丈夫抱着一捆纸钱出神,惨兮兮地问她:“我竟不知是烧还是不烧。我盼望阿爹活着,可他那病绝不可能饶过人,应是死了。我又怕他是人没了,不烧,他地下没钱花。”
高家儿媳妇知晓,丈夫这是想家人了。平日里要顶天立地支棱起一个家,唯有在父母坟头,才能做一个小孩。他连在父母亲坟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委实是可怜。她一时心肠软和,抱住了惆怅万分的丈夫。
高家儿媳妇长叹一口气,转身去寻丈夫。
高家儿子正在院子里晒烟叶子,他这两年寻了门卖烟丝的活计,好不容易发了家,赚得盆满钵满。他感慨时运不济,若是早两年发家了,有了钱,他爹也不至于怕拖累他,离家出走了。
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见媳妇欢天喜地地朝他喊:“夫君快来!有阿公的消息了!”
“什么?!”高家儿子欣喜若狂,他还当是这两年贴的寻人告示有了起效,找着他爹了。
高家儿子搓了搓手,慌忙奔向门边。他仔细瞧着夏知秋递来的画像,看那眉眼与黑痣,热泪盈眶,连连点头:“是!是阿爹,没错!他活着吗?如今人在何处?”
夏知秋一见找对人了,脸上也带出点笑容来:“你爹活得好好的!就在吉祥镇做划船生意呢!”
高家儿子喜极而泣,忙道:“苍天有眼,让我爹还活着。没想到他教了一辈子书,有朝一日还能学会做划船的营生。他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来找我呢?”
说着说着,高家儿子又失落地垂下了头。
谢林安可不管这算不算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他越听越混乱,冷冰冰地道:“我只想知晓当年你爹为何离开云华镇?”
谈起过往,高家儿子唏嘘不已:“当年我爹患病,精神时好时坏,得用昂贵的药材吊着命。云华镇的大夫说了,我爹那个病乃是绝症,连个病名都没,他曾诊治过这类的病,几乎不出三月,必将死人,让我早些准备我爹的后事。我哀求大夫用药给阿爹治病,奈何十年前,家中实在贫寒,即便亲戚救济、家中食粮也有阿爹交过的学生帮衬,可那药费也掏空了家底。亲朋好友也是要过日子的,自然不能像是无底洞一样填补我家,渐渐的,大家也就不来往了。我白日要外出帮人写信件,夜里又帮人做点手艺活。这般下来,才勉强能供应阿爹喝药。阿爹见我辛苦,某日留下家书一封,不见了踪迹。他若是没有那药吊命,恐怕命不久矣。我慌忙去寻阿爹,却听得镇上的人说,阿爹雇了一辆牛车,早驾车出了云华镇,那车夫也不知阿爹下车以后的去向。他这是铁了心不想拖累我,可阿爹不知,为人子女能被其依靠,才是最大的宽慰。”
十年来,高家儿子都无人可倾诉心事。错不在他,他却仍旧懊悔。不知该后悔自己那日出门做事,还是后悔在阿爹面前愁云惨雾,害得老人家也担心起家境来,这才寻此极端办法。
夏知秋最容易与人共情,此时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人都找着了。今后有的是日子共享天伦,你也别介怀了。”
“嗯,嗯。”高家儿子涕泪横流,一面捂脸,一面点头。
谢林安没夏知秋这般有人情味,懂得体恤人。他察觉到端倪,讥讽一笑:“这世间可没那么多神迹,既然大夫都说他活不过三个月,他还没药材可吊命,那恐怕是早早就死了。他只不过是不想你挂心,也不想再浪费家中钱财,因此逃到外头,死在外边。你阿爹顾念你呢,不想拖累你。这一点,倒和家猫将死夜逃一模一样。”
谢林安想起他此前养过的一只猫崽子。他平素最是厌烦只会讨食吃、寄生于人的宠物。偏偏这玩意儿长得好,能讨达官贵人喜欢,一个赛一个取名雅气儿:若是四足雪白,取名为“踏雪寻梅”若是皮毛黄橙色,底下肚皮翻白,则取名为“金被银床”。
这么多人依仗他而活,没必要再多一只猫。
谢林安是这般想的。
只不过后来的某日,他的寝房闯入一只冥顽不化的野猫崽子。身旁的侍从们见猫儿冲撞到谢林安,吓了个半死,发誓要将方圆百米的野猫全宰杀了,以儆效尤。
闻言,谢林安不知发了什么邪火儿,冷笑道:“自个儿看护院子不利,就拿猫崽子出气,你们啊,一个个恃强凌弱倒是很有手段。”
这话一出,侍从们又不知该如何接了。谢林安本就是阴晴不定的主子,顺着捋毛、逆着捋毛,都有可能被他处置。
见他们哑口无言,谢林安也懒得和他们计较,只说了句:“它倒胆子大,敢闯入我的寝房。且养着吧,看看这猫胆包天,还能闹出什么祟来。”
谢林安这般说,就是留下猫命了。
这猫也是傻气,竟敢把谢林安当成主子,时不时会来他寝房耀武扬威一阵子,还留宿在他床边。
好大的猫胆子。
谢林安气笑了,可也犯不着和一只猫计较。
再后来,院子里的人都懂了,这猫是有谢林安罩着的,等闲动不得。
于是好鱼好肉娇养着,竟养成了胖嘟嘟的一个球。
谢林安无奈极了,指着野猫喊打喊杀:“再吃下去,正好给我炖一锅猫汤!”
话虽如此,他却特地在寝房里摆了个皮草窝子,供野猫休憩。
每逢夜里,谢林安便指着猫窝,道:“可不敢再躺我榻上了,小心我要了你的命!”
野猫似懂非懂,咻的一声跃上了床。
谢林安语塞。良久,他哝囔:“幸亏没人瞧见,不然我的颜面何存?定然要处置你的。”
就这样,野猫越长越大。某日,它好似生病了,时常一动不动,赖在他身侧晒太阳。
谢林安察觉到端倪,想给野猫寻个大夫来诊治。可就在那天下午,野猫在他寝房门口留了一只老鼠,再也不见了踪迹。
侍从见到那只死老鼠,吓得大气不敢出:“主子,是属下办事不利,竟然让这等秽物污了您的眼。属下这就喊人来丢了这玩意儿,再嘱咐他们清洗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
谢林安抿唇,道:“不必丢了。”
“啊?”
“拿个匣子装起来,埋到院中的梨树下吧。”
“是。”侍从对谢林安的话摸不着头脑,他记得那颗梨树甚是贵重,只有谢林安亲自酿的美酒才有此厚待,可埋在那棵树下。
侍从刚要去做事,谢林安又喊住了他,问:“它留下这只老鼠,是想报恩吗?”
侍从挠了挠头,道:“应当是吧?”
“报了恩,它就能安心地走了吗?它是不是快要死了?为何宁愿死在外头,也不肯死在我脚边呢。”谢林安语气淡淡地问。
侍从迟疑一瞬,道:“主子,属下曾听家中老辈人讲过。猫若是将死,它会逃到外头去,躲得远远的,不被人瞧见,许是怕主人家伤心。”
“嗯。你下去吧。”谢林安没心情闲谈,他回了寝房,坐在榻边。
他盯着榻边的猫窝,冷冷地道:“真是没良心呢!死在外头天寒地冻的,哪有死在府里舒坦?我还能叮嘱人为你烧一盆火炭,让你暖暖身子的。”
自此之后,谢林安再也没有养过猫了。
谢林安想起了这桩往事,有些许不适。
他说话刻薄,险些激怒了高家儿子。
高家儿子正要辩驳,转念一想,又觉得谢林安说话在理。
夏知秋也觉得谢林安说的话虽然难听,不过在理。她又想起另外一桩令人疑惑的事了。
夏知秋记得她去寻刘屠夫的时刻,他说过,高大爷一来云华镇,就租了他家对面的院子。那院子不算破败,也是有点钱才能租下来的。
她舔了舔下唇,嘟囔:“不对啊,这高大爷要是连抓药的看诊费都没有,还打算不拖累儿子死在外头……那他又如何来到吉祥镇,还租赁下一间院子呢?”
这话一出,四人皆静默。一时间,他们无端端感到冷风侵体,彻骨严寒。
吉祥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