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西南果然战火连绵。
傅丹青奔赴疆场前,陈姝把自己绣了几日得来的平安符拿给了他,小小的绣品针脚细密,她女红不好,“平安”两个字却绣得端端正正。
傅丹青把东西放在贴身的里衣,叮嘱她外面天太冷,别去送自己。
边境打起仗来,百姓也没了看戏的心思。
满江风戏院,一堂寂静,陈姝独坐在台下,看着空空如也的台上。忽然记起她还在南边游历时,曾看过的华愔的一场戏,台下人都散尽了,他还在如常地唱。
看戏的人都没了,唱戏的依旧还在唱。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规矩。戏一旦开了腔,不管有人没人都要唱到底。
如今情形,但是倒了个个,看戏的人还在这里,唱戏的已经人去楼空。
陈姝站起身,漫不经心轻拢了下肩上的白狐裘披风,转身往外走去。
写书的,唱戏的,都是袖手旁观他人,冷眼看尽繁华。大幕一拉,戏落场了,曲终人散。
不必在意。
西南边境时常传来战报,境况不怎么好,北方军队节节败退。
南军像是料到了他们要走的每一步,先发制人又乘胜追击,不过月余,大军直逼京都。
这个年关,人们注定要过得凄风苦雨。
直到城破那日,陈姝也没等到傅丹青回来,只等来了衣锦重游故地的华愔。
他腰配长剑,脚踩长靴,朱红色锦服衬得容颜似雪,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神情冰冷而漠然。
南军称呼他为——枢密使大人。
他从头到尾都是敌国的探子,在南边时就探边境的情况,带着个戏班子一路演到北上,在政治权利中心站稳脚跟,搜罗得无数密报。
说起来,他的功成名就,陈姝也有一份功劳。
是她一手,扶他在都城站稳。
然后由他探走情报,大举入攻,占领都城。
那曾经的低微戏子如今权倾朝野,长身玉立站在高处,睥睨众人:“无论南方北方,都是皇帝子民,陛下会一视同仁,尔等不可生有异心……”
他说的什么,陈姝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只在心想:这个人毁了这盛世太平,或许还杀了她的傅丹青。
南军接管京城,皇帝被封了个闲散小王,边境上,不知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战死沙场。
英魂难眠,再无盛世,不见太平。
陈姝封了枕山阁,闭门满江风,她要去找一个人。
她没能走出京城,便被人拦下。马上的人疾奔而来,拉住缰绳停在她的马车旁,那人挑开她的帘子,低头似笑非笑问道:“先生要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陈姝抱着暖手炉靠坐在车壁上,冷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抬眼见来人微微讶异:“怎的还惊动了大人?”
男子神情僵了片刻,喉咙艰涩滚动了几番,才慢慢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不记得我了?”
陈姝摇摇头,温声道:“老毛病了,小生忘性大,许多事都记不太清。”
华愔倏而沉下了脸,翻身下马弯腰进了马车一把将人抱起,上了马将人放在自己身前就要掉头回去。
“你个忘恩负义白眼狼,掳我家姑娘做什么!”伽白张开双臂拦在马前,神情愤恨又厌恶地冲他喊道:“混账东西,快把人放下来!”
华愔看都没看他一眼,示意自己身后的手下拦住伽白,双腿一夹马腹,锢着怀里人扬长而去。
迎面而来的冷风呛得陈姝轻咳了一声,她窝在白色的厚实大氅里,面上染了微红,哑声低笑着说:“都道戏子无情,我看大人倒是很多情呢?”
华愔抿紧了唇,过于俊美的容颜也显出一点凌厉来,面上神情略显阴沉。
半晌才沉沉问道:“先生不是不记得我?”
陈姝道:“我说过了,只是你太多情。我并无必要记得什么人,不过你愿意这样认为罢了。”
就如同从前的我。
以为对什么人好,就会得到他同样的回报。可惜不知不觉竟做了救助蛇的农夫,以为自己是在行善事,盼望着积德,到头来却被狠狠反咬了一口。
冷血之物没有感情,在人的救助之下苟活,但依旧靠本能行动,无必要说它冷血,只是人多情且过于期待。
多情且过于期待——她便是如此。
华愔离开了她,离开这里,再回来,物是人非,翻天覆地……包括她的生疏不已,这些他都料得到,可他还是受不了。
陈姝并不恨他,甚至不怨他,可她倦他,连见他都不想。
枕山怪才志在天地,眼里装得下山河万里,却容不下区区华愔。
“先生还记得说过的话吗?”
凛冽寒冬里,铺满屋子的地龙供得整个室内温暖如春,锦被铺就的宽大软榻上,华愔枕在她肩头,指尖绕着她一缕青丝,仰脸问她:“你说——阿愔,再等等。先生,我还要继续等吗?”
他进门时才脱去沾了血的外裳,这会儿却像个惶恐难安的孩子一样,直往陈姝怀里埋头,声音懦懦地问她:“如今我还能等到吗?”
过了许久,才等来敷衍至极的一句:“不知道。”
“原来如此。”华愔慢慢红了眼睛,目光却仍是执拗地望向她,一如当初姿态柔软又冰冷,“我从未得到过一份全心全意的爱,没有父母,没有家,一生都在如浮萍飘零。先生要我等,等什么呢?什么都不会有……我早该知道的。”
“是呀,你早该知道的。”陈姝倦倦地开口,低声喃喃道:“太晚了,都已经太晚了。”
“不要等了。”她平静地说:“无论什么,都放下吧……因为你越在意什么,什么就会折磨你。”
这句话,华愔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如今不就是正在被所在意的而折磨着吗?
可他不甘心。
他有满腔的不平,一股滚烫的心火在贫瘠的心里越烧越旺盛,终于按捺不住地蔓延到了陈姝身上,他死死按着她的肩膀,猩红着眸子哑声质问她:“先生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又有什么错?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就算是神也不会怪罪……我又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地方!”
“你自然没有错。是我运气不好,竟然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