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愔像是猝不及防被人狠狠一拳捶在了心口,五脏六腑都跟着绞了一绞,他眼里的泪不受控制一颗一颗往下落,俊逸美丽的脸庞不出片刻便满是水痕。
遇到陈姝,是他自以为此生最大的幸事,可是在她这里,遇见自己,怎么好像是她最追悔莫及的事呢?
“先生,我就这么不能原谅吗?”他近乎哽咽地问道。
陈姝却笑了,他伏在她怀里,她便抬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安抚无助的婴孩一样:“好了,没事了,哭什么……你也许并非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可今时今日我的确厌极了你,就如同我和你本不该有交集,却弄到如今地步一样。世事便是这样,从来无常。你演了这么多场戏,竟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华愔只顾摇头,他什么都不想听,他走到万人之上,不是为了失去,是为了更好地拥有某些东西。
步步高升到现在,若连个人都攥不住在手心里,还有什么意思?
陈姝低头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难言的怜悯,戏子无情,偏生多情。
许多时候看戏人都走不出来,更何况戏中人。
*
枕山怪才,名扬四海。就连南方的皇帝也略有耳闻,他入主北方都城后,下了旨点名要陈姝进宫,去为宫中新设立的梨园出力。
这所谓梨园,大概就是训练伶人和新编戏本的地方,依新皇帝的意思,是要让它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以及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教坊司鼎足而三。
皇帝要她去宫廷写戏谱曲,陈姝虽是介市井文人,却也有点子文人傲骨,她不肯去。
枕山阁怪才,不惧官府权势,非皇威可逼。
她不愿去宫里,倒在自己的满江风开了最后一场戏,亲自登台,唱了出可堪惊天动地的大戏。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我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
台下像是又回到太平王朝时,满了个座无虚席,收场时此起彼伏的人声悲泣。
她唱这一场,念的是故朝,叹的是过往,慨的是皇权更迭,世事无常。可传到新皇耳朵里,又是哀江南,又是叹兴亡,明明是在唱衰他的新朝,咒他的江山不得万代千秋。
皇帝震怒,也不再叫她进宫去了,只说要拿她进天牢。
故朝消亡,如今是南人的天下,曾经陈姝恣意挥笔意气飞扬的地方,如今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她独自深陷其中,无人能搭救。
冷月如霜,夜色深重,一匹快马在长街急驰而过,来者于城门处亮出腰牌,守门士兵看了一眼,恭敬打开城门放行。
城外三十里离人亭,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扯缰停马,掀开大氅露出了里面纤弱的女子,他将人抱下马,又解下大氅披在女子身上,仔细为她穿戴好,而后沉默片刻,将人用力抱了一抱。
男人别过头,哑声道:“走吧……到下一个城镇上买匹快马,随便你到哪里去。”
“到了地方也别忘了送个信回来……好叫你那小童随后去找你。”
那人点了下头,只字未言,转身离去。
华愔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好像还没真正爱过人,就已经永失所爱了。
走走停停将近一个月,陈姝才进入西南境内。
又月余,她在一处边陲小镇,终于寻到了傅丹青的踪迹。
彼时他正在镇上一处书院里做教书先生,陈姝曾立在窗外遥遥望过一眼,只见一袭青衫的男子手上拿着本书卷,身姿清瘦,气质清雅,边讲课边在学生间踱步巡看。
陈姝听人说,他教得很好,镇民都放心把家中子女送到他在的松山书院里去,平日他们见了傅丹青,也都尊称一声先生。
因为他在战乱中受了伤,许多事都不记得,也不晓得自己从前叫什么了。
陈姝这时候不由得又一次慨叹起世事无常来,当真应了那句——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傅丹青失忆,陈姝找到他就罢了,并不想强求什么。
只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人独在异乡,陈姝总是不能放心的。有一回便等在书院附近,等他下了学就跟在他后面,看他要往哪里去。
傅丹青走到街中间,就拐进了一条巷子里。陈姝也跟了进去,刚一抬头,便见面如冠玉的青年手握折扇朝自己施了一礼,温雅问道:“冒昧相问姑娘,可是在跟着在下走吗?”
陈姝不经意看见他手上拿着的一朵绢花,像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怔了小会儿,微退半步,也回他一礼,爽朗笑道:“只看背影觉得十分相似,却不想原是我认错了人,叫先生担惊了,实在惭愧。”
“原来如此,无妨。”
她辞去后,傅丹青也出了巷子,继续沿街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停住脚,抬手从里衣摸出那块还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的平安符,默默看了良久,才妥帖收回。
最近永兴镇上新开了家书铺,名字叫做青书堂。掌柜的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才貌双全,文笔出众,惹得镇上小姑娘和少年郎争相追捧。
只是那掌柜并不怎么爱理人,只有一个小童打理内外,她自己整日里写书,也不怎么太出门。
奈何她写的故事人们实在是爱看,故此对这掌柜的热情分毫不减。
恩人家的小姑娘很爱买来看,因此傅丹青也曾读过几页,阅中翻卷之间,他看那书中运笔行文,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间总也挥之不去。
*
冬去春来,北方都城里万物生机复现,华愔又去枕山阁前走了一遭,依旧冷冷清清,毫无人烟。
他提着酒壶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看一条栈桥相连的对面街上热热闹闹,而这湖心岛上,唯他一人自斟自饮,寂寂无声。
记起曾经和那人举杯共饮,仔细想来,无论后是来他成为红极一时的名角儿,还是如今权势滔天的人上人,似乎到底再也没喝过那样好的酒。
华愔面容平静地坐了许久,饮尽壶中残酒,最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沿着栈道慢慢走向热闹的烟火红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