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巷里忽然有光自远处照进来。

渐渐逼近的灯光将逼仄破旧不堪的小巷里照的明亮，连角落里的石块照出来。

男人打开车门下车，漆亮的皮鞋踩过地上的树叶碎纸屑，背影在晃眼的灯光中别样伟岸。

他站在那面只是水泥见到刷过的墙壁前，盯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字，垂首沉默着。

歪歪斜斜的‘方易呈’下面的问题依然清晰可见。

‘你现在还好吗？’

‘你在哪？’

‘我会找到你，但不是现在。’

我会找到你，但是，不是现在。

时隔多年的问题，终究是等到了回答。

只是再没有当初急切的期待，也不再急于一时。

男人微不可见的叹一口气，伸手触上粗糙的墙面，指腹缓缓抚过最后那句话。

每个字，都能牵动他的心跳。

“林……妹妹啊……”

……

“你看林家又给他家儿子买了个衣柜，看起来就不便宜。”

“昨天不是也拉来一个席梦思床垫吗？他家莫不是发财了？！”

街坊邻居在林家外围观着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眼尖的人看到了拉衣柜来的货车旁，踮起沾满泥土的脚，一边扒开脸上凌乱的头发，一边努力伸长脖子往车厢里望的小女孩。

五岁的小女孩干燥泛红且龟裂的脸蛋上还有刚玩耍蹭到的泥，圆润而干净的眼眸里满满的好奇和渴望。

“那不是小林笙吗？她妈妈没给她买一个床？”一位妇人指着她，眼里生出许多怜惜。“可怜这个小姑娘只能睡木板床。”

“他家重男轻女谁不知道？都什么年代了，怪就只能怪她命不好，投胎到她妈肚子里……”

林笙的母亲赵玉满脸春光的指挥着工人把衣柜搬到儿子林坤的房间里，一会儿又跑来给他们倒水喝，忙的不亦乐乎。

林坤懒懒的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冷漠的暼过来回走动的人，面上完全没有一丝兴奋欢喜，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

光着脚丫的林笙从门外跑进来，看到正在站着小憩的赵玉，过去拉住她的衣角轻轻的扯了扯。赵玉低头看向她，伸手拨开她脏兮兮的小手。

“妈妈，我想要软软的床。”

赵玉的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门外车厢上的床垫，那是送货司机接下来要送别人家的粉色床垫。

“林笙乖，妈妈以后再给你买。”她拍了一下林的头顶，“现在我在忙，以后再说昂。”

然后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转身走开。

林笙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又开始来回走动忙碌，躺沙发上的林坤忽然坐起来，皱起眉头一脸嫌弃，还未经过变声期的声音稚嫩。

“怎么我有什么你就要什么？怎么这么讨厌啊，我让妈妈不给你买，你别想了！”

说完起身就往赵玉的方向走了过去。

林坤虽然和赵玉说话，目光却一直看向她，骄傲得意的表情仿佛在炫耀。

林笙看到赵玉微微弯腰低头认真听的模样。

她觉得母亲的样貌是会变的，但是很奇怪，同样的眼睛鼻子，在哥哥面前，在父亲面前似乎就要好看些。

林坤的话不停，赵玉的目光又看了过来。

她又忽然变得不好看了。

林笙不明白，转身跑出门，再次跑到货车旁。

车上还盖着塑料膜的粉色床垫太好看充满诱惑，她环顾了一眼周围没人注意她，抓住围栏蹑手蹑脚的爬了上去。

她上去摸了一把床垫，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让她的脸上出现餍足的笑容来。听着搬东西的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近，她赶紧找了个衣柜钻了进去，昏暗中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就在这里一会儿吧，等下再摸摸床。

她这样想着，脑袋轻轻靠在衣柜壁上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之前玩泥土玩的累了，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货车停下时的惯性让她整个人都晃了晃，她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

她揉揉眼睛，推开衣柜爬出来的时候正好对上了货车司机听到声响而望过来疑惑的目光。

林笙避开他震惊的目光，从衣柜里爬出来坐在车厢底上，抬头见到眼前高耸入云的高楼时愣住了。

这是，哪里？

“哪里来的小孩子？”司机惊诧道，“我还以为什么东西倒了，没想到居然躲了个小屁孩儿！你是哪家的小孩？什么时候上来的？”

司机的身材魁梧，面相又不算柔和，说着话就要过来拉林笙，林笙被吓到，爬起来就从他腋下穿过去，跳下车厢就撒开脚丫跑！

“哎！你跑什么！别跑！”

司机反应过来跳下车厢追赶，虽然司机个头大，奈何林笙个子小专挑小巷里跑，如同一只小鹿一般在堆满了杂物的小巷子里飞奔，司机完全追不上。

“你别跑！快回来！”

林笙像是没听到，越跑越远。司机气喘吁吁的撑住自己的膝盖，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喂，110吗，我要报警！”

眼前的建筑陌生，林笙慌不择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司机看起来很凶，还要过来抓她，见到小巷就跑进去。

刚下过雨的道路湿滑，她踩到一颗石子，痛的她抬脚时重心不稳仰面跌了下去。

手肘和手心都被擦破，还沾着细石子的伤口渗出血来，伤口的疼痛感和无助惶恐统一时间涌上来，她精疲力尽的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妈妈……妈妈……你在哪……呜……”

瘦弱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正哭的不能自已的林笙忽然听到一道男孩子的声音。

“你怎么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抬头循着着音源看过去，双手撑着身侧的地上下意识的要撑起身体站起来跑。

她本以为又是那个凶司机，没想到入眼的是个穿着干净小西装的八九岁男孩子。

阴天不算亮的日光下男孩子肤色白皙，圆润的脸蛋红润，五官虽然稚嫩却也已经透出清秀的味道来。

林笙紧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下来。

男孩子完全没有看出林笙的恐惧，兀自过去拉住她的手臂，看着手臂上的伤口流血小眉头一皱起来：“你的伤口流血了啊，看起来好痛，你是不是很痛啊？”

林笙一听这话，眼泪再次决堤了，她张大嘴巴脸都皱一起，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到男孩子的手背上，呜呜啊啊的哭出来，哭相异常难看。

“呜呜——痛，痛——”

男孩子懵了，看着林笙大哭手足无措的抓抓自己的衣角，抓住衣袖给她擦眼泪，动作笨拙而轻柔。

“你别哭，我给你吹吹，妈妈说吹吹就不会疼了。”

林笙半信半疑的止住了哭声，吸了一下忍不住要流出来的鼻涕，眼泪汪汪的抬头瞅着他：“真，真的吗？”

“当然啦，我妈不会骗我的。”男孩子的表情很认真，拉过她的手低头轻轻吹起来，小脸鼓起来圆嘟嘟的。

当然吹气只能减轻一点点痛，男孩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就要拉着她走。

“我妈那里有药，我带你去擦药，擦了药很快就能好了。”

林笙倒是对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不怕生了，任自己被拉着走，但走到小巷口的时候男孩子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小声嘀咕着：“我忘了，我已经离家出走了，要是现在回去妈妈一定会生气的，一定会把我关书房里的……”

林笙疑惑的望着他，不自觉的往自己脚上看了一眼。

她没有穿鞋，刚才又跑了很远，所以现在脚上不仅是脏，还划了不少小伤口。

似乎是因为注意到了感觉到痛了，林笙拉住男孩子的手下意识的握的紧了些。男孩子顺着的视线看到后，又把她带往小巷里走，让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林笙乖乖的坐下后，他就脱了自己的小皮鞋给林笙套了上去。

但是男孩子的脚本来就比女孩子的大不少，再加上年龄的差距，林笙穿起来就空了三分之一，站起来走路拖拖拉拉的，还不如不穿行动自如。

男孩子的小眉头又皱起来，扶着林笙的手臂让她再坐下来，看着她的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笙不明白他为何皱眉，只是觉得这个模样和母亲有些相像，没有刚才好看了。于是她伸出脏手摸上他的眉头，轻轻的抚摸着，试图把眉头抚舒展。

男孩子有些错愕，缓缓抬头看向这个眼角还挂着泪的小女孩子，也抬手擦擦她脸上的泥，忽然笑起来。

“没事的，我背你好啦。”

林笙眨眨眼睛，欣于他的眉头舒展，喜于他的笑容如同暖阳照到心口一般温暖。

男孩子穿上鞋子，转身背对着他蹲下去，“趴我背上来。”

看着男孩子干净的后背，林笙低头看一眼自己，伸手拍拍自己灰色的短袖，然后手在裤子上擦擦才小心翼翼的趴了上去。

男孩子背起她，问她：“我的名字叫方易呈，你叫什么名字？”

林笙搂住他的脖颈，下巴搭在手臂上没回话。

男孩子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是不是不记得？那我叫你妹妹好啦。你叫我方哥哥好不好呀？”

林笙依旧沉默。

或许是觉得口头自我介绍不够隆重，他走到一面墙前放下她，拿起一颗小石子在墙上开始划。

林笙就站在墙前看着他神情认真的一笔一划，歪歪斜斜的写下三个字：方易呈。

方易呈，是她生命中首次认识的汉字。

方易呈，这个她寻找许久都寻不见的人。

后来，小小的他背着小小的她，离开了小小的小巷。

方易呈带她去了不远处的一座凉亭里，两个人挨着一起坐，晃着腿嗅着不远处的饭店厨房里飘出的香味狂咽口水。

林笙摸着自己咕噜作响的肚子，抬头眼巴巴的望着方易呈。

方易呈也很苦恼，“我没有钱，我妈不给我钱的，跑出来的时候忘带了。”

林笙抿着嘴唇，懂事的低下头抠手指头，只是无法控制依旧咕噜噜响的肚子。

方易呈扭头看着她抠手指头，轻轻的点了点头，暗自下了决心。

他站起来对林笙说：“妹妹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那家饭店我去过，老板我认识的。你在这里不要动啊，哥哥很快就回来了。不要动啊！”

再三吩咐后，转身往饭店跑了过去。

林笙果真一动不动的看着方易呈跑到马路对面的饭店去，远远的望着他和门口的迎宾说着什么，后来来了一个穿着修身旗袍披着披肩的女人，拉着他进了饭店。

方易呈很快就提着一个精致的包装袋出来，一路小跑就过来。

“吃的来啦！”他连忙坐到林笙身边打开包装袋，里面是一个塑料的打包盒，其中是卖相极好的灌汤包。

香味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散发开来，方易呈的胃口大好，戴好一次性手套拿起来就往嘴里塞了一个，抬头发现林笙没动。

林笙平时很少吃到包子，更何况这么精致的灌汤包。她指着低声说：“这个坏了，有水了。”

“这个不是坏的，这是蟹黄汤。”方易呈拿起一个，用另一只手放下面捧着，慢慢递到林笙面前。“你吃就知道了。”

林笙瞅一眼方易呈，低头就这他的手咬了一口灌汤包。

一口下去瞬间满口充斥蟹黄的鲜美，林笙睁大了眼睛，双手抓住方易呈拿包子的手，贪婪的又咬了一口。

包子破了口汤汁流满了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方易呈的小眉头又轻轻蹙起来。

“这样吃很不卫生。”他说着把剩下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扔旁边的垃圾桶里，拿出打包盒里放好的纸巾擦手。

林笙含着还没有咽下去的包子呆呆的望着他。

擦干净了手，他这才又拿出一次性手套给林笙戴上。

肉肉的手第一次套上薄薄的塑料，林笙反复握拳张开，好奇的盯着手心，感觉奇妙。

“这次完啦，要让妈妈知道我跑出来还去老板娘那里拿了吃的，她一定会说我的。”方易呈自言自语的嘀咕着，扭头看着正专心吃包子的林笙。

他的眼睛眨了眨，“妹妹，你的妈妈呢？”

林笙缓缓抬头看向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含着未咽下去的食物，嗓音软糯的喊了他一声。

“谢谢方哥哥。”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以前和我玩的小哥哥叫我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