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侯瑞的时候,正是晌午左右。
宋成也握紧了徐槿容的手,抬头便能看到她淡淡的笑。
“李殊赫一会儿就到门口,我们先进去。”
她知道他让自己别那么害怕,徐槿容点点头。
这里比不上北庭都护府,整个院子小了不少,里面的装潢布置也稍微差了点,没有那般大气华丽。
徐槿容问道:“你们当时驻扎在幽州城,怎么不住在一个府上?”
毕竟是来办正事的,住在一起岂不是更方便?
宋成也嘴角抽了抽,心里顿时感觉有些奇怪,他说道:“跟他住一起?还是别了吧。”
徐槿容忍不住噗嗤一笑,“那就是你先下手为强,住到北庭都护府去了?”
宋成也抬手敲了敲她的头,回道:“说的好像小爷我是抢过来的一样。不过确实,我不乐意他住那儿。”
两人正说着,一个下人低着头走过来,恭敬道:“宋将军,夫人,请跟小的这边来。”
徐槿容跟宋成也相视一眼,谨慎地跟着那人去了。
……
侯瑞坐在北面,已经等待多时,他看宋成也带着徐槿容前来,微微有些愕然,紧接着又是面露笑意。
“候护军,”宋成也呵呵一笑,冷道:“怎么突然想起宴请我来了?我还说亲自造访你来着呢!”
侯瑞拧眉,对侍女递了一个眼色,让她为两人倒上梅子酒。
“宋将军,你带领有方,拿下匈奴,这种事怎么能不庆祝一番呢?”侯瑞笑了笑,看了徐槿容一眼,“只是我没想到,贵夫人竟然也会武。”
宋成也让徐槿容坐在自己身边,手揽在她的肩上,笑道:“候护军,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徐槿容则从袖口拿出银针来,悄悄放到杯中,发现银针并没有变黑。
侯瑞眼光从她身上慢慢挪开,他吃了一口菜,接着道:“说的即是。不过话说回来,宋将军这次立下战功,回去后孝安帝定会大大奖赏你一番。宋将军草根出生,如今却坐到这个位置,真是让人佩服,可喜可贺啊!”
宋成也抿了一口酒,挑眉道:“是嘛!候护军说话真是有趣,我听着阴阳怪气的呢。”
侯瑞脸色顿时铁青,厉声道:“宋成也,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说我是在恭维你吗?!”
宋成也耸耸肩,痞笑道:“侯瑞,喝酒就喝酒,你闹脾气就没意思了。再说,你怎么想的,不是你自己最清楚么?”
“你!”侯瑞指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徐槿容听着,莫名觉得这人被怼的活该。
宋成也倒也不计较,他继续道:“不过说来,我倒是很感谢候护军你呢!”
他笑了笑,接着道:“候护军这一路来,没少操心过宋某的事吧?我年纪小不懂事,让你费心了哈!”
徐槿容在一旁听着,差点没笑出来。
侯瑞方才缓和的脸,瞬间变了颜色,他手紧紧地握住酒杯,死死盯着宋成也。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宋将军,这些就不说了,先吃菜吧!”
侯瑞勉强笑了笑,对一个侍女道:“把这些都端过去。”
那侍女低着头,压根儿不敢看宋成也,走到徐槿容身前,恭恭敬敬地把盘子放下。
徐槿容抬眼看了看那侍女,刚巧,那人正是方才接他们进来的。
“宋将军,我请了戏班子来,你一会儿要不一起看看?”侯瑞吃了一口菜,冷不防问道。
宋成也眉梢动了动,他答应道:“好啊,候护军亲自邀请,宋某怎么可能不赴约呢?”
那侍女端上来的菜都是凉菜,徐槿容似乎没什么胃口,就在她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好似忽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结果那侍女的袖口处竟然有寒光冒出。
是一把匕首,非常小巧,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小心!”她喊道。
宋成也眼疾手快,抢先一步紧紧擒住那侍女的手腕,他看着那侍女,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冰冷。
那侍女还想挣扎,宋成也立刻将徐槿容护在身后,把那匕首夺过来,往那侍女胸口处狠狠扎去。
鲜血流满了双手,那侍女直到躺在地上那一刻还瞪着二人。
正在此时,侯瑞竟不见身影,等徐槿容往后一看,他正朝着他们过来。
宋成也觉得自己也不用装了,便把腰间的定安剑摸出来,看着侯瑞道:“早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必呢刚才!”
侯瑞眉头紧锁,压根儿不理他,从身后拿出一把长剑来,直直地朝宋成也刺来。
宋成也冷笑一声,往旁边灵活一闪,躲过一刀,他反手准备扣住侯瑞的脖子。
没料到这人反应倒挺快,反手想擒住他的,奈何他要矮一截,成功错过。
“侯瑞,你就这点出息?”
宋成也呵呵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然后长剑就挥过来,侯瑞这一次没躲过,肩膀被划伤。
他捂着肩膀,往后退了几步,恶狠狠地瞪着宋成也。
因为被他激怒,侯瑞索性将一个小铁刀拿出来,使劲儿往他这边掷过来。
这刀子尖锐无比,直直朝他这边扔过来,徐槿容见势不对,想都没想便冲过来,挡在宋成也前面。
“徐槿容!”他厉声道。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宋成也眼睁睁看着她竟然胸口处被刺了一刀,那小铁刀还扎在她的肉上,徐槿容捂着伤口,对他道:“别,别管我……你,你快走,来不及了......”
随即,她唇色都显得十分惨白,若是没估计错,这刀上该是有毒的。
徐槿容感觉脚下一软,不禁往后倒去,整个人失去重心。
宋成也伸手立马搂住她的腰,防止她跌倒在地,而另一手也没空,对准侯瑞的头,就狠狠劈下来。
他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侯瑞因为刚刚的伤,行动缓慢了些,被宋成也这么一剑劈下来,鲜血如泉涌,直接喷薄而出。
紧接着,又是一剑下来,一剑接着一剑,将他刺了个鲜血淋漓。
侯瑞倒地,斜眼看着宋成也,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哑言。
因为他的最后一剑刺在了他的眼珠上,直到把眼珠挑起。
宋成也满头大汗,他将剑往旁边一扔,抱着徐槿容不停地安慰道:“没事的,玉儿,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医治。”
徐槿容模模糊糊之中,感觉他整个人手心很烫,身子在发抖,好像很害怕。
徐槿容勉强对他笑了笑,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低声道:“那我,我尽量坚持一会儿……”
宋成也深吸一口气,眼眶竟有些红,他把徐槿容的头轻轻护住,嗫嚅道:“你怎么这么冲动……”
那一刀如果刺在自己身上,恐怕他此刻没那么难受。
只是,徐槿容竟然抢先一步了。
徐槿容看他这般自责,用尽全力伸出手想抚上他的脸庞,宋成也把脸贴过来,他感到她指尖的凉意,冰凉刺骨。
她没那么害怕其实,只是她觉得胸口很疼,疼的她说话都艰难,不仅如此,徐槿容清晰地感觉到那毒液在慢慢渗透。
渗透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她呼吸声变弱了很多。
那种感觉仿佛是坐以待毙。
侯瑞的人还没完全制服,徐槿容看到又有人提着剑从身后将他们包围,她好担心他会因此受伤。
宋成也一边替她挡剑,一边用手托住她的头,紧紧护住她。
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大大小小的在手背和胳膊处,徐槿容听到他很粗的喘气声,她微微皱眉。
等这些人倒下后,抬眼一看,周围全是鲜血和尸体,触目惊心。
放在桌上的饭菜早已冷掉,碗里溅有血肉,屏风上更是血迹斑斑。
也不知等会儿还有没有侯瑞的人来,徐槿容尽量让自己发声清楚些:“我,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没来得及告诉你......可是,可是现在好像时间不够了.......”
宋成也纤长的手指与她紧紧十指相扣,他泪如雨下,落到她的脖子上,她感觉到滚烫。
“你说,我都听着......”
宋成也真的很少哭,徐槿容感觉到他的害怕。
毒液攻心,她心脏钻心得疼,仿佛无数根针扎在上面,密密麻麻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所剩时间不多了,若再不抓紧说,恐怕没机会了。
徐槿容努力张开口,缓缓道:“其实,我,我没那么后悔,能认识你.......是,是我这一世最好的事,咳咳,咳咳!只是,我,我觉得当人好累.......我活了两次,看透了很多,很多世事,看得越透,我,我就觉得越累.......下一世如果上天还能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我还能认识你,我希望不要再做人了......哪怕就是做一棵草,一株花也好,我.......”
徐槿容很难说出口了,她感觉胸口刺骨的疼,疼得她连呼吸都很难。
周围全是死人,李殊赫还没赶到,诺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成也捧住她的脸,他听见自己哽咽着,怒气之中带着一丝祈求,“徐槿容,我不要下一世,我等的已经够久了,我只要这一世能跟你在一起,仅此而已!你我情缘未断,今生今世我定要娶你为妻!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若是相守不能,那便日后奈何桥上相见!”
徐槿容似乎笑了笑,她看着他,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你,你太傻了,等我无果的......”
她既已经如此,何必还要让他为之黯然神伤。
徐槿容伸手想触碰他的脸,却在那一刻停顿了些许,接着,她感觉身子都变轻了些,整个人往一边偏去,头垂下来。
“徐槿容!”
宋成也撕心裂肺的吼声响遍整间房,他抱着徐槿容,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他从未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一个让他彻底心碎的结局。
他想起第一次与她相见,想起第一次叫她姐姐,想起前世他们恩爱无间,想起她为了等他在寒冬腊月被冻的染上风寒......
每一件事,都仿佛是发生在不久前,他甚至能记住她说话的语气还有表情。
宋成也把头埋在她的颈间,他慢慢感到徐槿容的呼吸在变弱,到最后几乎快停止。
这是他感觉最害怕的时候,那种害怕发自内心,甚至超越了他自身的死亡。
“将军!你没事吧!”
此时只听外面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李殊赫带领着那一百多人就冲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愕然。
宋成也抱着徐槿容,身上沾满血星点子,他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过来。
一看到地上侯瑞血肉模糊的尸体,李殊赫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缓缓道:“将军,你……”
宋成也尽管心如刀绞,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心绪,冷静道:“快去请医女来!”
“是!”李殊赫立马答道。
……
不知怎的,在他怀里自己倒是没那么害怕了,反倒觉得很温暖,徐槿容努力让自己睁开眼,却还是不行,她只能感觉到外面很亮,有光照过来。
宋成也握紧她的手,颤抖着替她把伤口处的血暂时止住。
她隐约中,感觉到手臂处一凉,好像有水滴在了上面。
徐槿容好想告诉他,不要为自己担心难受,她希望他能好好的。
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好像被堵住了。
宋成也守在她的床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一直等到医女到来。
医女坐下,先替徐槿容把了把脉,又帮她把伤口清洗了一遍。
明明应该很痛的,徐槿容却一丝感觉也没有,她只能感觉一束很暗的光在面前晃来晃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她怎么样了?”宋成也拧眉问道。
医女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将军,”她顿了顿,继续道:“夫人她,她中了很强的一种毒,跟催魂散很像。奴婢愚钝,医术有限,不知该如何医治。”
这可是幽州能找到的最好的医女,宋成也听她这么说,脑门都发热,又气又不知这气到底撒给谁,一时间脸色十分难看。
“这毒有没有解药?”他沉着一张脸,冷冷地问道。
医女想了想,轻轻摇摇头,“这……恐怕现在暂时很难找到解药。催魂散是一种罕见的毒药,连医书上都很少记载,除非是施毒的人有,而且奴婢觉得,外面应该不可能买到。”
宋成也听后,顿时怒意四起,狠狠地将拳头砸向墙面,把下人们都吓了一跳。
“老子不信了!”他喝道,对一个侍卫说道:“我现在重新去搜尸,你们都给我守着!”
说完,他又深深地看了床上的徐槿容一眼,眼中的愧疚之意难以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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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瑞的府邸乱糟糟的,李殊赫派人挨个搜了底朝天,就连下人也不放过。
侯瑞的尸体真的惨不忍睹,整个人被刺得已经看不清面目,身上全是血窟窿,就连手筋和脚筋都全被人挑了。
李殊赫扔了一块白布遮掩,当他正要把侯瑞的尸体抬走时,只见宋成也跨门进来,整个人裹挟着外面的寒气,他凝眉道:“等等!”
李殊赫一愣,奇怪道:“将军,你怎么来了?夫人没事吧?”
宋成也的唇抿成一条线,他没提徐槿容的事,反而蹲下将侯瑞的尸体重新搜了一遍。
血肉模糊,他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挨个找了一遍,却发现徒劳无功,侯瑞身上除了玉佩和匕首,并没有带别的东西。
宋成也起身,脸色铁青,他不禁狠狠地踹了这人一脚,骂道:“妈的!”
李殊赫意识到了不对劲,问道:“将军是要找什么?”
宋成也看着他,心情十分沉重,他缓缓开口:“解药。玉儿她中了催魂散,现在没有解药。”
李殊赫一惊,眉头紧皱,“催魂散?就是中了以后,全身都失去知觉,然后骨头慢慢酥软,最后整个人都动弹不得,慢慢死掉么?这夫人怎么会中这个毒……”
他这样一说,宋成也脸色更难看了,他凉悠悠的眼神瞟了李殊赫一眼,面色阴沉,冷冷道:“你给爷闭嘴!”
李殊赫赶紧识相地不再提了,他思忖半会儿,又道:“催魂散世间很难见,不过老夫听闻长安之前有个神医好像能医治百病。尤其擅长解各种毒,将军,不妨试试找到他,帮夫人瞧瞧?”
宋成也微蹙眉头,对李殊赫道:“明日便回长安。我们剩下的人还不少,回去定要不动声色,把那畜生杀个措手不及。”
李殊赫点头,他知道,宋成也说的是孝安帝。
“对了,还有,得瘟疫死掉的人,全部烧了,决不能让他们的亲人将其埋了。”宋成也扶额,一边往回赶,一边对他吩咐道。
全部烧掉,也是怕那些尸体身上的病毒污染土壤,这样的话说不定又会传出去。
李殊赫在后面喊住他,“可是将军,烧掉的话,他们家里人会不同意的。之前就有人传将军你做事实在太狠心了……”
宋成也继续往前走,丝毫没停住步伐,将他的话置若罔闻。
狠心也好,恶毒也罢,他已经不在乎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时徐槿容对他说的话:“你做的很对。如果为了所谓的人道主义,牺牲更多的人,我觉得这场仗已经败了。”
有她这句话,他觉得,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