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觉寺回来之后,冯忆姗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经常一个人看着远处发呆,而且越发沉闷不语。
这让吴安泽很不爽,有一次甚至因为这件事争执,而差点抬手打了她。
冯忆姗也不还手,一个人出去很久未归。
在陌生的开封,她根本就没有熟人,娘亲和冯念念她们都在长安城,只有她远嫁到了这里,过的日子凄凉无比。
张氏一回去就变了嘴脸,以前的热诚不过是演给她看的,待到她真的嫁给了吴安泽,她常常不给冯忆姗好脸色看。
冯忆姗病重在床,以前落下的病根没有完全好,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嫁妆几乎都被张氏一个人私吞,不仅如此,冯家家产很大一部分也被写到吴安泽名下。
这不是仗着她爹死娘病,就可劲儿地欺负她呗!
冯忆姗知道的时候心灰意冷,偏偏吴安泽对她也慢慢冷淡,到最后视而不见,娶了二房和三房,还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冯忆姗当时年纪也不大,却因为心中长年累月的积有心事,眼神里尽是悲戚,所以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人瘦了一大圈。
有一次冯忆姗偶然听到张氏跟吴安泽对话,她听到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
“……那死丫头成日板着脸也不知给谁看的,要不你就写一封放妻书,跟她和离算了。毕竟她娘亲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傻子,熬不住几年的,到时候家产总归都是我们的。等和离之后,娘跟熟人联络,不如把这丫头卖到翠云楼去,她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一副好皮囊,能卖个几十两银子呢!”
冯忆姗听得冷汗直冒,因为惊慌失措,她差点跌倒在地。
这张氏怕不是疯了吧!!?
她跑得太急,踢翻了花盆,张氏闻声立刻寻来,只见冯忆姗冷若冰霜,整个人发抖地看着她。
张氏见计划暴露,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你听到就听到了,我也不是怕事的。反正你吃吃喝喝在我们府上也住了这么久了……”
冯忆姗打断她道:“你若是逼我,我便去死。”
张氏呵呵一笑,以为她在威胁自己,遂道:“去,去呗!我看你能有这个胆子么?!”
说完,冯忆姗扭头便走,张氏一愣,赶紧让吴安泽跟上去。
吴家是做钢铁生意的,府上就有炼铁炉,冯忆姗朝着一间平房就跑去,穿过后门,不远处就是炼铁房。
炼铁房里温度很高,十分闷热,炉子里的火竟然还没熄,诺大的房间空无一人。
火光映照在她平静的脸庞上,她听到张氏肆无忌惮的谩骂声。
“冯忆姗,你这个不要脸的死丫头,给我赶紧出来,我瞧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母亲,别喊了,等她自己气消了再出来,好好跟她说一说和离的事情罢了。”
“好好说?娘可没那个耐烦心!她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赖不了谁!”
冯忆姗拳头捏得很紧。
她缓缓走到高台上,排气口吹来的热风卷起她的乌发和长裙。
这一身是她初次见到裴靖尧的时候穿的,如今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紧握着那块沾满他鲜血的玉佩,往前又走了一步。
下面是熊熊燃起的大火,火焰耀眼,高高窜起,似乎要将她吞噬。
赤红的焰火光彩夺目,疯狂的热浪一个接一个,张牙舞爪,映照着墙壁,整个屋子都呈亮色。
冯忆姗已经走到绝路了,她以前最害怕的就是死,如今却从容不迫地等待生命的最后一刻。
此时,门被狠狠地踢开。
只见母子两人满面惊惶地看着她,张氏大喊:“冯忆姗,你……”
冯忆姗只是冷笑,她闭上眼睛,还不等那些他们冲过来,便毫不犹豫地展开衣袖,纵身一跃,跳入火海之中,如同一只翩飞起舞的蝴蝶拥抱春天。
那块玉佩还紧紧地被她捏在手里,在那一刻,冯忆姗听到自己喃喃自语。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裴靖尧正穿着戎装,在不远处等她。
他漫不经心地回头,目光深邃,带着柔情。
“裴三少爷,”她笑着说道,“好久不见。”
此时,府里丫鬟小厮也都赶过来,众人惊呼,一摸倩影就这样消失在了硕大的炼铁炉内,火光吞噬了她,很快不见踪影。
吴安泽和张氏惊慌失措,看着窜出的火焰,眼睛瞪得老大。
……
……
梦境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徐槿容看到一个很亮的光点,然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感觉周身都不能动弹,心里莫名想流泪,好似她将梦中冯忆姗的一生慢慢回忆了一遍。
到她跌落入铁炉中时,徐槿容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来。
无助、绝望充斥着内心,每一帧,都十分清晰,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未能醒来,她听到周围有人哭,听到有人说话,嘴里却发不出一个字,一个音来,甚至她连指头都动不了。
即使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徐槿容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早已离开了这人世。
可是,她还有好多心愿没有达成,还有好多的话要说……
-
房间里换上了新的熏香,整个屋子看上去异常整洁。
医女又替徐槿容把了把脉,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宋成也面前说道:“将军,夫人脉搏几近于无,恐怕,恐怕不能撑过七日了……”
宋成也脸色苍白,嘴唇抿紧,他眼中似有一层薄雾升起,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憔悴。
李殊赫走过来也跟着劝道:“将军,一会儿就要回长安了,您还有要事要做,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分神了啊。夫人既然已经如此,不如趁早放弃,将她带回长安,等……”
宋成也狠狠地厉声打断道:“李殊赫,你脑袋还想不想要了,想要就闭嘴!”
他额角青筋凸起,声音低沉,眸子里涌动着冷冷的光。
李殊赫有些失望地看着他,也没了好脾气,“宋成也,你要搞清楚事业大还是情情爱爱大,是百姓重要,还是你那点私事重要!”
声音在整个屋子回荡,说完,他转身离去,房间里顿时陷入冷寂。
宋成也没说话,他只是缓缓走向徐槿容的床边,守候着她,替她暖手。
唯一能牵扯他心绪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从上一世到这一世。
宋成也喉头滚动,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情形到底有多危险,他还要复仇,还要夺回属于他的东西。
矛盾、无奈还有愤怒……
他牵起徐槿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他的眼眶通红,胡髭也开始疯长,整个人仿佛风尘仆仆归来的旅人一般狼狈。
等完成他的使命,却等到一个没有她的未来。
他不敢想象,也不敢去等。
宋成也扶额,深深地吐了口气,胸腔似乎有什么在翻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说完这一句后,他仿佛看到徐槿容的手指动了动,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象而已。
一个身穿灰色骑服的护卫推门进来,看到宋成也坐在床边,低声催道:“将军,该走了。”
说完,他往床这边瞟了眼,眼神有些复杂。
宋成也沉默了几秒,拉上床帘,然后转身看向他,“何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文微怔,摇头道:“将军,属下不知什么事要瞒着将军你?属下一直都是将军手下的人啊……”
宋成也掩口轻轻咳了几声,微微蹙眉,他看上去有几丝疲惫,声音有些哑,“马车等在外面了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何文被他这前一句后一句弄得有些奇怪,边想着边出了门。
宋成也将床上的人轻轻抱起,看着她已经沉睡了好几天的面容,忍不住低头吻了一吻。
“我这就带你回长安。”
他苦涩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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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几日,手下的护卫一个个看上去比之前的状态好了太多,只除了宋成也一人看着憔悴。
从幽州到长安,漫漫长路,马车走得一路颠簸。
宋成也坐在马车里,伸出手掀开帘子,帘外暗香疏影、重峦叠嶂,他凝神敛眉,不知所想。
赶了一天一夜,路过驿站时,有人提出说要不要稍作休息,剩下一天的路也走得快些。
宋成也答应了,他从马车里走下来,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看上去无比沉着冷静,之前的悲伤倏忽不见,跟过往云烟一样。
没有谁赶上去主动询问,怕说错了话,得不偿失,于是各自交谈着,假装没看见。
宋成也给自己点上烟草,靠在一棵杨木下,吐了一口烟圈,静静地看着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
李殊赫说的话,的确有道理,他的小我比不上这千万战士的命,也比不上长安城的百姓。
良久,他的目光缓缓挪回,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注视了几秒。
宋成也虚眯眼眸,面色微冷。
“何文,你过来。”他朝坐在不远处饮水的人招了招手,脸上带着很久未见的笑意。
不知怎的,何文却被他那副貌似和蔼的模样吓得冷汗直冒。
他起身,定了定神,也笑着走过来。
“将军,您有什么事么?”
宋成也把抽的烟草踩在地上捻灭,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好似两人十分亲昵。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何文,说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聊会儿么?何护卫看来是个大忙人啊!”
何文手心出了汗,莫名有些紧张,他勉强笑了笑,说道:“宋将军这说的什么话,您要是想聊天,属下肯定奉陪。”
宋成也被他逗乐的模样,回头过来细细地打量他一眼,“何文,我记着你以前跟我不是这般客气的,怎么今日这么讲规矩了?”
何文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一直对宋成也尊称“您”,但以前似乎不是这样。
“将军,属下只是,只是……”何文显得有些局促,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
宋成也不急不缓,舔了舔唇,等他说下去,“嗯?只是什么?”
何文不敢抬头看他了,额角渗出汗来,“将军,你就别为难属下了,属下方才也是没有多想……”
宋成也这次没有笑了,他把何文又拉近了一些,凑到他耳边,指着这剩下休息的所有人,说道:“何文,你看见没,这儿还有这么多人要等着回家。他们有些年纪较大的,孩子都准备进京赶考了,有些年纪小的,比你我都小,才刚过十四。”
何文不知他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有些奇怪。
只听他接着道:“这么多人的命,你觉得重不重要?如果你是我,想不想护他们的安危?”
何文点头,咽了一口唾沫,“当然。”
宋成也轻嗤,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当然……”
他漫不经心地向他这边瞟来,眼神有些格外凛冽,“何文,老子是不是在你们来幽州的时候就说过,最讨厌背叛?这么多人的命,你一点也不在意是么?”
他并未厉声呵斥,反倒是这种不急不缓的腔调让何文更加紧张。
“将军,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属下不知您何意。”
宋成也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俯身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事,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我没那闲工夫跟你耗着。”
何文当然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这一路来他以为宋成也并未发觉,而且这都到了回程的日子,宋成也这几日过度消沉,他更加猖狂了。
“你替侯瑞送的信吧?”他摸了摸下巴,笑道:“我不是没警告过你,但你一度装傻,到现在为止,还跟我装。何文,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你?”
这一句说完,众人都向他们投来目光,显然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