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妈妈在柜子前边翻找东西边说“陈夏,等会快点吃饭,去总务科排队领西瓜,我们可能有两个,一个人去提不动。”
果真,已经人山人海了,排在里面的人一个叠着一个,怕被挤出来,也不顾什么男女了,举着发的瓜票和钱大声叫嚷着不要挤,而最外面的又围着一堆想挤进去的,收票称秤的也在大声吼,这喧闹实在让人头痛。陈夏正站着发愣,看见妈妈一头扎进去,还很勇猛,不禁吃了一惊,突然耳朵一震,“唉呀,你们怎么才来,我才领完!”一张又急又气的脸,是爸爸。
他拎着两个西瓜,满身大汗,身上已洗得发黄的背心上全是浸染的汗渍,陈夏现在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爸爸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汗味,这个队真难排呀,她转身去看妈妈,妈妈看见了他们,手指一挥,厉声喝到,“就在那等着,我来排!”转眼,她真的就挤进去看不见了。妈妈是个娇小的女人,可她又好象是一座山,总是拥有某些常人不能企及的能力,陈夏感觉她仿佛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而不沾衣襟。
这回是三个西瓜,两个小的一个大的。妈妈喘着气踉跄拖出来:“抢到了,呸,那个女的还不想给我称,说多了,差点跟她干起来”
爸爸叹口气,说:“干什么要这样,我先帮你们提回去吧。”
陈夏爸爸一个人住在厂的另一个山头,在陈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分开了。两人吵得厉害,还年青的两人结婚后响应当时国家政策,告别了城市里的父母兄弟姐妹,来到这隐蔽在大山里的军工厂,那时的两人都才二十出头。然后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妈妈说,连杂物房后面山上的石头,她也一同去垒过,反正厂里一声号令,大家都是倾巢而出的去劳动,一手一脚的建设起了山里这个厂子,每天早上听着喇叭里传出的军号声起床上班,中午提着厂里一起蒸的饭回来吃过又去,晚上伴着喇叭里的歌声回到家里。这里有幼儿园,小学、中学,有灯光篮球场,有影剧院,有一个小图书室,有一个邮局、有一个商店,一个杂货店、一个卖油盐酱醋大米糖果的店、一个理发店,一个书店,一个食堂,一个澡堂全都不大,这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得有。可这里是四周都是山,天黑了就看不见五指的地方。一重又一重山把这里围起来,总看不到头。
陈夏还记得舅舅的来信,牛皮纸信封抬头上写着寄:XX市XXX信箱,这里没有明确的地址,是保密的。
亲爱的二姐:
好久没有给你来信了,不知你和夏夏在那边过得好吗?你和陈哥还有可能和好吗?现在家中各人一切都还好,爸爸以前动手术留下的的老毛病偶尔会犯,厂里房改,我们要换房子了,新的房子离老房子不远,还是两间,但是进门多了一个楼梯间,下面刚够摆下一张床,而且卧室要比原先的大一点,现在流行组合柜,我们准备自己打一套,真好啊,要是你能回来看看就好了……城里又有了很多变化,真想你们放假一起回来呀……此致想你的弟弟祝好!
妈妈靠在墙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闪着泪花,最后把信放在胸口,看着窗外远处的山,良久都不说话。
那次过后妈妈叫陈夏把爸爸找来,下了决心的跟他说:“我又是两年没回家了,弟弟前段时间来信,家里要换房子了,我想回,我要请4天假,探亲假,来回路程两天,在家里待两天。陈夏中午就去你那边吃饭,晚上回来自己下点面吃,你看行不行?”他们在里屋商量着,陈夏只听见爸爸低声喃喃的说:“都是可以的,我也想回我家里去看看啊。”
于是陈夏第一次中午跑到爸爸那儿去吃饭,没人,她站在屋中间四处打量一番,爸爸这边很小,只有一间,刚够摆下一张单人床和柜子,一个沙发,然后一人站在中间能转一圈。另有一个厨房,厨房差点跟这一间一样大,只是狭长,堆着煤,除开灶,只够一人过路,想了想,她跑去厨房打开泡菜坛子,一开盖子,一股清冽酸辣的泡菜气味猛然灌进鼻腔,刺激得腮帮直流口水,她来不及的夹出四根长的豇豆还有一小块仔姜,跑去门口水管下冲了,扬头放一截进嘴里,“啊!好辣……好好吃”又酸又辣的滋味直逼喉头,喀嚓、喀嚓。她找了一本武侠书出来,边看边吃,一会就泡菜全被吃光了,好象还不够,她皱皱眉,正想要不要再去夹点出来。
门被打开了,陈夏爸爸一脸惊喜的笑着“等急了吧,哟,你怎么吃这个呀,昨天我特意做了红烧肉,今天等你来吃呢,来热上。”他端出一个不锈钢的锅子,放在电炉丝上,插上电,一会儿,红烧肉的香气充溢了整个屋子,陈夏托腮坐在旁边傻傻的笑,大半锅海带烧肉,口水又一次流出来了。爸爸的生活过得可真好,他一人常常吃肉吧。她和妈妈的伙食,就一言难尽了……中午她吃了两碗米饭,爸爸说晚上还过来吃吧,中午的没吃完。陈夏想想愉快的答应了,因为放学可以顺路和许芳儿一起走,她就住附近。
一出门,她瞪大眼睛,这时晚霞可真美,冷风吹来,山间传来杜鹃鸟阵阵啼血声,回荡在空旷的林野间,夕阳把云彩全都染成了金色,给爸爸也镶了一个金边,右手下边的小河自在缓缓的流向远方……爸爸和她并肩走了一段儿,好象被这景色勾起了心底的某种情绪,,吟出一首诗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他念起来语气低沉,引人遐想,还真是……
但陈夏的注意力很快被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吸引了,路沿下的某户人家坝子,正放着流行的港台舞曲,十几个人随着音乐,每人手搭在前一人肩上,跟着音乐节拍,扭胯移动脚步,队形已经象长龙一样,陈夏看见队尾那个女孩正是和她同年级的学生,她跳舞的样子象变了一个人,全身洋溢着青春可爱的气息。陈夏顿时心里涌起一股冲动,脚心发痒,想跳下去加入她们,和她们一起跳,但小女孩的羞涩又让她苦苦忍住,只能站在那里观看。那农家屋檐下还巢的几只燕子也在窝里伸出脑袋看得热闹,发出叽叽的声音,搅得陈夏心里想跳舞的欲望越发不安份起来。
“走吧,天马上要黑透了。”爸爸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陈夏的魂这才被拉回,她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跟在爸爸后面走向回家的路。
几天时间转眼过去,妈妈探亲回来了,她兴奋的让陈夏叫来爸爸,给她们讲老家市里的变化,“天啊,你们都想象不到,市里变得有多漂亮,新修了好多建筑,我这次去百货大楼逛了逛,那些女人打扮得好摩登啊,站在台子上面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走来走去,跟着音乐那么扭来扭去的走。嗳哟,你们都想象不出来,那个美哟,又洋气又摩登,一场下来,好多人围着要买她们身上那个衣服,那些女的叫什么,模特儿!”因为她发出了一个转音实在太奇怪,陈夏和爸爸都瞪着眼问“莫什么儿?”“就是叫莫……嗨,管她什么儿,记不清了,我跟弟媳妇一起去的,衣服都好贵,不过我还是买了两条便宜点的裙子,那个场景真是……。”妈妈咪起眼睛摇头感叹着,从包里拿出带的东西,陈夏的是一条花的裙裤,还有一支舅舅送的刻了金龙的钢笔,陈夏盯着那条裙裤,听不清妈妈说话了,自行脑补出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这条裙裤在音乐声中走过的情景,这条裙子瞬间高级起来。她妈妈提高声音:“舅舅送你钢笔叫你好好学习呢,放假才能回去好好玩,你听见没有!”转脸又跟爸爸念叨“给家里买的木料只有堆在这里,没车没机会拉回市里,所以弟弟打家具只有自己去买了。我爸那病后遗症挺严重的,每晚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