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看了眼窗外沉沉的天幕,不知不觉,夜已深。
“明天你让范婆婆带着安哥先去周金生家住几天,暂时别让乌渠权看见他。”
秦陌左手支颐,右手“哒——哒——哒”地边轻敲着桌子边对范志诚说道。
“我爹是大炎的将军,一旦被人知道我救了敌国的王爷,恐怕诛九族都不为过。他伤一好就必须离开,不过,”秦陌沉吟着,半晌,才深深地望向范志诚,“他还没有原谅你,心里对你当年的离开执念很深,你务必在他离开之前说服他,否则,他既然知道你在此地,恐怕以后我们都没有安生日子可过。”
秦陌的话让范志诚悚然一惊,不但是因为她一语道破了目前处境险恶的关键处,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考虑问题竟如此老辣。
“你奔波一天也累了,流觞煮了姜茶,你喝点驱驱寒,再去看看范婆婆。他一时半会醒不了,我让曲水先照顾着。”
秦陌说着起身离开。
她慢慢地走出安置那人的暖阁,步态袅娜。穿过游廊,再拐个弯,消失在一株梅花后面。
从范志诚站立的地方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她缥缈似仙的背影。
在面对秦陌的时候他时常有一种错觉,总觉得这个女子无论外貌还是说话行事都特别的轻。
对,就是轻。
轻得仿佛不是来自这个尘世间。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觉。
曲水推门进来,笑着端给他一碗浓浓的姜汤。
“范大哥,赶紧趁热喝!”
范志诚接过一饮而尽。他将空碗还给曲水:“谢谢曲水姑娘!也替我谢谢流觞姑娘!”
曲水爽利一笑:“是小姐吩咐的,她说自家人不用说谢谢!”
范志诚被她话中那句的“自家人”触动,不由心头一暖。再看曲水时,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情。
回到屋里,只见范婆婆歪在榻上拭泪,脸色有些苍白。
范志诚有些紧张地问道:“娘,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是不是儿子哪里做得不对惹您伤心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范志诚本来想问她是不是他不在的时候受了什么委屈,可是话到嘴边却问不出口。
这是秦陌的庄子,范志诚相信以她的为人,必定不会来为难自己的母亲。
范婆婆抹了一下眼泪,说道:“就算之前我们母子俩欠乌渠家的大恩,我们在外颠沛流离逃亡这些年,再加上如今这件事,也应该还的差不多了吧!你还年轻,还没有娶妻生子,不能埋在这里头喽!”
范婆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她翻身下床往门口奔去:“我去求小王爷,求他看在我奶过他哥哥又把他带大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他还不能解气,就让他杀了我老婆子!”
范志诚连忙拦住她,不知不觉间竟也红了眼眶:“娘,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解决的,您老好好休息。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七小姐?她会帮咱们的!”
范婆婆听到秦陌的名字才停了下来,她叹了口气:“七小姐心里敞亮,又拿的定主意,当年你离开王府,说和小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这次你能遇到个志同道合的主子,从此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范志诚点点头,安抚好范婆婆后,又重新折返回乌渠权的住处。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乌渠权再无旁人,范志诚不由疑惑。
他虽然来到这里不久,可是也知道几个小丫头十分崇拜秦陌,一向奉她的话为圣旨。秦陌之前说让曲水留下照顾,她不发话,曲水是绝对不会走的。
“你不用看了,那小丫头让我轰走了。”乌渠权已经醒了,此时正躺在床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头顶上方。
“您……觉得怎么样了?”
“放心,死不了。”
范志诚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曾经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说,可以秉烛夜谈到天明,从四方游历到家国情怀,甚至对姑娘的懵懂情愫,他们无所不谈。
可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范志诚明白,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太多太多,不可逾越的东西。
“我还能再叫你一声范大哥吗?”
乌渠权静静地说道,他依然目视着斜上方的虚空,声音里有一种空茫的脆弱。
范志诚忽然泪盈于睫。
“我想了很多年,一直想不明白你心里的道。后来我看到有人死了儿子,邻居劝他节哀,那人不但不感激反而对着邻居破口大骂。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一点也感受不到你的道。”
乌渠权对着空气笑了笑:“因为你始终只是旁观着我的痛苦,就像那个劝人节哀的邻居,如果他的儿子也死了,他大概就劝不出口了。你觉得我丧尽天良是因为你的世界不曾被撕碎过,你没有体会过那种恨天恨地恨自己的痛苦,你没有体会过所以你才觉得我残忍。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你那所谓的狗屁不如的道,只是因为你要保持自己内心的秩序和纯良,你觉得那些东西比我重要而已。”
乌渠权的声音始终很轻很柔,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大火燃烧过后,灰烬慢慢冷却时,那种凉薄的温柔。
范志诚用力地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他拼命否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么无力。
“不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比那些重要?无论什么原因,背弃就是背弃。”乌渠权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你如果真得在乎,就应该留下,用你的道来度化我,而不是一走了之。”
乌渠权再一次说得范志诚哑口无言。
秦陌在门口听得叹气,论口才,范志诚哪里是这人的对手。
她本无意听人墙角,只是曲水来和她哭诉,说被那人轰了出来,她来瞧瞧怎么回事。
说心里话,秦陌也不怎么想来,这乌渠权性格怪异,身手又极好。她一个弱女子,真怕自己有来无回。
不过现在范志诚来了,至少他能保障自己的安全。秦陌再次走了进来。
“范先生没有背弃你,这些年哪怕一直被你的追兵追杀,他也只是在月那的边境徘徊,并没有离你太远。如果他深入大炎腹地,恐怕你就算贵为月那的一国之君也鞭长莫及。他一直都在关心你,只是,就算是菩萨也有不能度化之人,更何况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秦陌的一番话简直令范志诚铭感五内,原来她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啊,心里有牵挂的人,他舍不得走太远。
乌渠权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地听秦陌继续往下说。
“至于他为什么离开你,我以前读到过一句话:与恶龙缠斗日久,自身亦成恶龙。他怕自己不仅不能度化你,反而会因为过度感同身受,而变成跟你一样的人。所以他逃走了,并不是你口中的背弃!”
乌渠权扭头看向范志诚。
“是这样吗?”
他像个小孩子一般委屈地问道。
范志诚用力地点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