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推开门，慢慢地朝床边走去，那个人静静地躺着，呼吸粗重，仿佛一条离了水的鱼。

秦陌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

即使意识迷糊，如此狼狈，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也是优雅的。仿佛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自制。

他到底是谁呢？

能让范志诚这样的人在即使和他反目之后还愿意为了他拼命！

她站了片刻转身就要走，忽然觉得衣袖被轻轻地抓住。

她惊愕地回头，看到了一双黑洞般的眼睛。

“你救了我。”

他用得是陈述句，没有疑问。嗓音嘶哑，像是一只敲坏了的鼓。

会这样说的，不是极度自负，就是身居高位平时说一不二。

“是。”

“你是谁？”

“重要吗？”

“也不怎么重要。”

那人放开了抓着秦陌的手。

秦陌忽然笑了。

“怎么不重要？”她问道。

“那你说说怎么重要。”那人反客为主。

“你就不怕我忽然不想救你了，一刀将你杀了？”

“哦？是吗？”那人漫不经心地说着，忽然一只手游蛇般伸向秦陌的脖子，秦陌甚至都没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自己的咽喉就已经被掐住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在秦陌的认知中，他应该还是个因为外伤和高烧而虚弱的连下地走路都困难的病人，哪知道，前一刻病得药水不进，下一刻却能出手如电。

那人一边拿捏着她，一边翻身下床，他赤脚站在地上，比她高出了足足一个头。

“那你现在说说，你是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秦陌撇过脸不看他。一张晶莹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不防自己竟当了回农夫，心中懊悔至极。

就在这时，门被人狠狠地撞开。

范志诚白着一张脸冲进来。

“王爷，你不能伤她！”他情急之下大喊道，用剑柄朝掐着秦陌的那只手挑去。

那人的轻功并不在范志诚之下，可是毕竟重伤未愈，见范志诚出手，只一个闪身便巧妙地躲了开去。

他站在窗台插着的一支白梅旁冷冷地看着范志诚：“多年未见，范将军如今可还好？”

他的脸色苍白一如身旁那支白梅。

王爷？范将军？

秦陌不动声色地抽身一旁。

范志诚手里还抓着一把苍绿色的草，正是之前秦陌让他去孤云山寻找的通泉草，而他的右臂和后背都负了伤，天太冷，流出的血早已干固。

范志诚却在心里苦笑，这次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秦陌之前恼他吃里扒外，现在肯定又恼他欺骗隐瞒，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了，而王爷又还记恨着当年的事。

范志诚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既想要遵循内心的道，又不能舍弃他人的情义，无奈之下当年只能选择一走了之。可是现在又要怎么办？继续一走了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范某早已不是月那国的将军了。”范志诚语气冷硬，“这次救你就当是全了当年我们的主仆之义，从此以后你我再见就是路人！”

范志诚说着朝秦陌跪下：“小姐救了他，范某以母亲的安康起誓，以后誓死追随小姐，觉无二心。”

秦陌不置可否。

那人静静地听着范志诚的话，望着他的目光仿佛能噬人，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

忽然，他扶着窗棂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苍白的脸咳出了病态的潮红，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领，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上的表情痛苦而绝望。

就在秦陌觉得他真的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时候，他忽然一口血喷在了窗台的一束白梅上，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他晕了过去。

秦陌从袖中拿出一个青花瓷的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赤色的药丸塞进那人嘴里。

这是薛若怀云游之前送她的，一共三粒，嘱她关键时候再用，也许可以救命。

“你曾经是月那国的将军，那他又是谁？”秦陌问范志诚。心里有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但秦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范志诚在刚刚喊出那声王爷的时候就后悔了，但同时心里竟然也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丢掉了一个一直背负着的沉重包袱。

“你刚刚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对我绝无二心。”

见范志诚不说话，秦陌冷声提醒道。

良久，范志诚终于开口：“他就是义安王，乌渠权。”

秦陌一时没有说话。

她穿越时空来到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处处都是异乡，大炎也好，月那也罢，即使是狄戎，只要不涉及她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危，其实都差不多。

“你当年为什么离开？”

“十七年前义兴王乌渠孙被贵国大将魏无信打败，战死在此地。他留下了四子三女，为了争夺王位自相残杀。长子乌渠葵在杀了老二老四之后，大概觉得杀戮太重，对当时还未满十岁的乌渠权手下留了情。”

范志诚说着目光沉沉地看向乌渠权：“从他还是个奶娃娃开始我就陪着他，曾经我们是亲如手足的兄弟，如果不是他把事情做得太绝，我本可以陪着他到死。”

秦陌静静地听着。

“王府两百三十八口，从八十几岁的老阿嬷到才出生几个月的小娃娃，他都不放过。整个王府成了红色的地狱，血都流到了几条街外。我拼了命地劝他，乌渠葵已经被他杀了，王位也夺回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就放了吧。可是他担心他们里面会再出一个乌渠权，像他卧薪尝胆，蛰伏十年后杀了乌渠葵那样，总有一天会来杀了他。又或许，他心里太恨了，心魔难消。”

“他恨什么？”

“乌渠葵不仅杀了他一母同胞的兄弟乌渠燮，还将他们的母亲卖到了下等妓院，任她被凌辱至死。”

“那安哥是谁？”秦陌问道。

“这是他最恨的地方。安哥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乌渠云所生。乌渠云当年为了自保，出卖了他们，站到了乌渠葵那边。”

秦陌震惊。

以前学历史，早知道皇位之下白骨森森，可那些不过是书上的几行字。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面对这些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