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儿!”
他又在叫我了,我里的桃还没吃完,老大不乐意地拖沓着步伐晃过去问:“大王?”
他并不端正地倚坐在树干上晃着腿,长而细的尾耷拉着。他一边囫囵把桃咽下去,吐一颗桃核出来,放在心,用衣襟擦干净了丢给我。我稳稳接住,放进随身带的小口袋里。他眯着眼睛,忽然一指天,一句话掷地有声的、跟着树叶颤动的簌簌声响起来了:“我要,把他天宫闹的天翻地覆!”
“大王诶,上面那些神仙怕人得很,那又不是随便两棒就能打发的小妖精。什么神佛罗汉,大王你知道杨戬不?他有只眼睛呢,打输了,跑都跑不掉。”这已经是他这百余天来说的第六十多次要闯上天宫,我掏掏耳朵这么说着,利弊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他怎能不知道?我却看到他一个白眼翻过去,翻着筋斗跳下来,我急忙要伸去接,他却稳稳落了地,使劲一拍我抬起到半空的:“出息!你是不是我的人了,怎生胆子比一个桃核还要小。又不消你去,乱点芝麻兵!”
“就因为是你啊。”我顿觉一个脑袋九个大,一把拽住他的尾巴说,“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
他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笑笑地凑上来捏着我的鼻尖说我谨小慎微过了头,怯怯缩缩不像个男子汉。我不反驳,捏着他的下巴亲上去。
旁人都说,大王被那六只耳朵的妖怪带野了。我听了总发笑,戳一戳身旁沉睡的他,他嘟嘟囔囔翻个身,口念着:“六儿,别闹……”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叫我一阵偷笑。我轻轻脚地凑近了他,亲亲他的额头、鼻尖、唇角、下巴。他往往舒服地一伸,八爪鱼一样把我抱着,第二天我就要说:大王又抱着我,让我做不了事!他讪讪地偏过头去,我看见他的耳朵尖泛起了薄红,我就喜欢看他这样害臊又局促的模样,准听见他心里打鼓呢。他迅速转移了话题,翻翻找找从我腰解下那个小口袋,捏在掌心里,另一只拽着我的腕,一阵风一样往后山跑,沿路有人跟他问好,他搪塞着,拉着我飞奔。
他说:“六儿,你跟我,我们一块种一大片桃林!桃花总是开不败的,我们永远在一块儿。”我许久没见他这幅模样,双眸闪动着一种期望的光。我从他的身后环抱住他,一只覆在他攥着口袋的那只上,他的背温热,和我十指相扣,低低地叫我一声:“六儿。”我“嗯”了一声,下巴放在他的肩头,脸贴着他的脖子,他似乎是觉得痒了,轻笑了两声,侧过头来亲我,我们这样亲密无间地相爱,却让我隐隐生出不安,就有如一场大梦,飘飘袅袅的,喜乐不甚真实,得到幸福似乎过于轻而易举。可是他的气息就在怀,我又放下心来,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温存片刻,我们一起种下了许多颗桃核,然后一块坐在峭壁上看日落西山,我们的尾巴悄悄地互相靠近了几分,双双交缠在一块。他望着红日出神,说:“我们的桃林,单单是我们俩的,这多好。”我问:“摘下来的桃子,也不给那些小猴啦?”“不给了。我们的,不给他们。”他镇定截铁地说,而后补充道,“山的桃子多的是,叫他们自己去摘。”我笑了:“怎么一副小孩子脾性?人家都拿金玉做定情信物,大王好稀奇,要桃子。”他红着脸剜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双举到半空做求饶装,他却说:“因为我最喜欢这个,我要把我最喜欢的都给你。”
我怔住了。
夕阳卷着灼热的红与勃发的橙扑了他满头满怀,他的周身披着一曾薄薄的光,双目炯炯地看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神情、那种目光、那番姿态,只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将全部的爱与生命交付给他了。
这是一场日落穷途的奔赴。
我们自然而然地做了,就在草地上,晚露沾湿衣襟,草尖划过皮肤,有些痒痒的,我虔诚地吻他,指节摩挲过的每一寸滚烫,那都是我行走人间的理由。他那么纤瘦,张着口,向我张开双臂,彼时月落九天,他眼是星河鹭起,搅碎银辉。
东既驾,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们骨骼贴合、肌肤相亲,他累的睡过去了,我极轻地一遍遍吻他,草木之气教导我谨记上古的川流,我知我们都是天地之物,也将横亘于天地。
他果真打上九霄,原是遭了戏弄,乌纱帽一摔,踩得稀烂,一言不发翻上云端。我本要跟上去,被他一个法术定在原地,我急的双目涩痛,这时就恨自己不用。他哪有什么滔天的本领,整整四十九日,他是大放异彩,可我清楚他的痛,他的心是与我相连的,我无比明晰地感受到那种恐惧和煎熬,可他不降,他一飞冲天,火眼金睛,那哪是恩赐,那是百倍的苦楚,从此他千秋不辱名,人人都知道有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可他、可他,谁知道他的苦!
他要被压去五行山,我终于挣脱了他的法术,拼尽全力把他推开。那山种种落在我的脊梁,脊骨怕是已然断了,很疼,疼的我晕死过去。我依稀听见他在喊我,他在拼命拉扯着我,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开,低吼:“滚啊!滚!别让我再看见你!滚!”
这一眠,就是无尽的噩梦。
当我终于惊醒,混沌之,我看见一个人。血红的袈裟,要吃人似的,缀着金光。他双掌合十,低眉而立。
他将我从山下救了出来,告诉我他叫唐藏,要我护他向西天拜佛取经我浑浑噩噩地点头,过了太久,我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而在这模糊的漩涡里,似乎有一张笑脸,恣意的、畅快的笑容那么夺目,但一闪而逝了。这是谁呢?
我不知道了。我只知道这个和尚救了我,我得和他去。
他叫我什么?
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