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内屈指可数的苏家府邸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如日中天的苏家父子踪迹全无,自然惹得城内众人议论纷纷。有说闹鬼的,有说寻仇的,有说谋财的,但谁也理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来。当日参加婚宴的宾客尽管知道真相,却都唯恐惹祸上身,不约而同三缄其口。还有几撮心怀各异的破落户趁乱去那一片瓦砾残垣中翻来覆去寻摸好几天,也都悻悻而归。
这一天,已在病榻上躺了半个多月的凤栖府柳庄主的身子骨终于有了一些起色,柳夫人服侍他喝过汤药,见他精气神好了不少,便问询道:“玄璋,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也好。”柳庄主在房间里着实呆得太久,憋闷得很,“诚儿呢?”
“诚儿一早来过,见你还睡着,就没有打搅你。昨儿听他说有人送了把断了弦的瑶琴过来,估计这会儿正在修呢,要不,我把他叫过来?”
“不用啦,这些日子,夫人也辛苦了,我自己随便转转,你也好好休息休息。”柳庄主握住夫人的手,看着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憔悴,很是心疼。本来府里下人众多,夫人完全可以得享清闲,无奈只要事关庄主的日常,她都要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我没事。”柳夫人给柳庄主披上一件披风,想要扶他起来。
“听话。”虽然中气依旧不足,柳庄主的语气倒是异常坚定。
“有我陪着庄主,夫人您就放心吧。”在门外已守候多时的虞山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庄主和夫人的浓情蜜意。
“你怎么没陪在诚儿那里,倒跑到这来了?”柳夫人虽温声细语,却带着几分嗔怪。
“是少爷让我过来的,看看能不能搭一把手,少爷也是心疼夫人。”虞山连忙解释,“少爷昨夜修了一宿的琴,早上过来请过安后,就回去睡下了,这会还没起床。”
“这孩子,”柳夫人笑着摇摇头,“前几日还哄骗我说再也不熬夜了,虞山你也是,怎么也不劝着点少爷。”
“少爷那性子,是我能劝动的吗?”虞山满脸委屈,跟了个夜猫子似的主子,自己也不知少睡了多少觉!
拗不过柳庄主,柳夫人只好让虞山搀扶着庄主出去走走。这凤栖府虽说不如祁王府那般清幽雅致,也比不上苏府的富丽堂皇,但府内楼台亭阁错落有致,曲径荷塘交相辉映,移步换景,也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是府内有一颗千年古槐,传说曾经引来过凤凰,这也是“凤栖府”名称的由来,一棵树长出了一片林的气象,这让云州城多少人艳羡不已。
“你说,这苏家到底是得罪谁了?”
“谁知道呢,不过这下手可真够狠的。这苏府,我还进去过一次呢,那气象,啧啧,真是可惜了。”
“别说这些,这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几个下人闲来无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谁让你们在这嚼舌头的?少爷让你们找的木料,都找齐了吗?”虞山生怕他们说错了话,赶紧喝止。下人见老庄主过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散了。
“苏家出什么事了?”柳庄主在槐树下的条凳上坐下,面容威严,“为什么不跟我讲?”
“庄主息怒,这事说来话长。得从苏老爷寿辰那天说起——”事关苏家,虞山不敢隐瞒。
原来这柳家与苏家关系匪浅,八年前,柳庄主与苏启正在一次聚会上相谈甚欢,酒酣耳热之际,得知双方儿女年龄相当,竟定下了儿女亲家,在场的人围观起哄,让二人签下了姻缘契书。回到家柳庄主被一向温柔娴静的夫人好一顿数落,酒醒之后柳庄主也深感自己荒唐草率,但想到苏家毕竟是云州城的名门显贵,自家倒也不吃亏,心中还算平衡。苏启正寿辰当日,柳庄主卧床不起,便派人提前知会,让儿子柳诚代为祝寿,这也是苏启正执意要苏兰芝出席寿宴的原因,想让两个年轻人借机熟络起来。
“你去把诚儿给我叫过来。”听完虞山的话,柳庄主肝气郁结。
“好,好,庄主您别动气,少爷也不是有意瞒您,实在是怕您身体受不住,我这就去。”见老庄主脸色铁青,虞山心里直发虚,撒开腿跑到柳诚的房间。
“少爷,快别睡了,赶紧去见庄主。”虞山一把把柳诚从床上拽起来。
“我爹醒了?”
“何止是醒了,苏家的事,庄主也知道了。”
“你都跟我爹说了什么?”
“我知道的全说了。”虞山底气全无,“少爷,您自个过去吧,庄主在槐树那等着呢。您回来再罚我吧。”
“罚你?我得谢谢你,你说过的话,我就不用再说了。”柳诚赶紧穿好衣服,临出门又折回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物件,扔给虞山,“这个小东西先给你玩玩,我可是花了好几天心思,回头让妙音阁做一批出来。”
虞山定睛一看,手里多了一个金丝楠木百灵鸟,雕刻得极为精巧,尾羽处有几枚小孔,虞山试着吹了吹,小鸟竟发出了宛转悠扬的鸣叫声。虞山不由冲着小鸟一阵傻乐:这少爷,模样好,手艺好,脾气好,除了爱熬夜,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了。
柳诚一路小跑到柳庄主身边,俯身蹲下来,“爹,您别着急,这事其实和咱家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说得轻巧。”柳庄主哼了一声,“虞山说别家都把贺礼拿回去了,你为何把玉如意留下了?”
“我觉得这苏家小姐没了依靠,以后若是把这对如意当了,也能顶上几年的温饱。”
“你倒是撇得干净!什么叫没了依靠?你不该是她的依靠吗?”柳庄主诘问道,停了一下,又问:“你见着兰芝姑娘了?”
“见着了,不过没看仔细,也没说上话。”柳诚实话实说,“其实,这门亲事我原本也是不同意的,本来我还想等寿辰过后,找个机会把这事跟苏家说清楚。”
“当年是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对,要是苏家不出事,我腆着脸去把这婚退了也未尝不可,但如今苏家败落,你若退婚岂不是落井下石?你让旁人如何议论我们柳家?”
“旁人如何议论我管不着,但这婚我肯定是要退的。我要娶的人,一定是和我情投意合的,就跟爹和娘一样。”柳诚这话一出,柳庄主的态度立即软下来。
“要是兰芝姑娘不同意呢?当年可是签了契书的,在场的见证人也不少。”
“爹,这见证人呢,其实无需担心,陈年旧事,依苏家目前的情况,我们不提,自然也不会有人这么不识趣。至于契书,毁于苏家那场大火也极有可能。苏家小姐那里,我们可以给一些补偿,其中利弊,想来她自然也会权衡。”
“但愿如此吧。”柳庄主叹息一声,盯着柳诚的脸看了一会,“我本觉得你是个实心眼的,不曾想还有一些心机。”
柳诚嘴角微翘,“爹,我本以为您有一些心机,不曾想却是个实心眼的,苏家老爷这人品,您竟然也……”
“你——!”柳庄主一时语塞。
“好了爹,开个玩笑,您大病初愈,别在外面待太久了,省得娘又要担心,我扶您回房休息。”
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柳庄主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这事你先别跟你娘说,等事情解决了,我慢慢跟她讲。”
“都听您的。”柳诚也恢复了往常乖顺的模样。
“改天给我讲讲青玉堂,他们长什么样?”柳庄主也有一颗好奇的心。
“凶得很,您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柳诚笑道。
只是这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两天,这天柳庄主刚和夫人、少爷一起用过早膳,便有下人来报:“外面有位姓苏的姑娘求见。”
“姓苏的姑娘?难道是苏家小姐?”柳夫人看向柳庄主。
柳庄主心里暗道不妙,赶紧咽下口中的茶水,瞥了柳诚一眼,这柳诚虽心中意外,却依然神色自若地嚼着梅子干儿。
“把她带到书房吧。”柳庄主挥挥手,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
“不妥,还是带到前厅吧,若真是兰芝姑娘,我也该见见。诚儿,你也过去。”柳夫人一点儿也不含糊。
“按夫人说的办。”柳庄主知道躲不过去,只能想着稍后见招拆招。
来的正是苏家小姐苏兰芝,丫鬟月如跟在身后,手中提着一个礼盒。
“兰芝见过柳庄主、夫人,冒昧来府上叨扰,还请庄主和夫人不要怪罪。”苏兰芝行过礼,不卑不亢地说,神色淡然。
“兰芝姑娘客气了,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女大十八变,你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柳夫人见这苏家小姐面容清丽,举手投足大方得体,心中自然生出几分欢喜。
“多谢夫人夸奖。”苏兰芝从月如手中接过礼盒,“听说庄主近来身体欠安,我也就不拐弯抹角,这次来府上,我只为两件事,其一,寿宴那日柳公子走得匆忙,落下的东西今日原样奉还。”
柳诚早已认出那个礼盒,听苏兰芝这么一说,连忙道:“苏姑娘,这玉如意,本来就是特意留给你的。”
柳夫人立即觉出了这话里话外不对劲,她看看柳庄主,又看看柳诚,正色道:“发生了何事?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对不住了,柳夫人,回头劳烦柳公子给您仔细解释。”苏兰芝把礼盒放到柳诚手上,直视着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的柳公子,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是我的东西,我不让。”
“其二呢?”柳诚看出来苏兰芝不是个善茬,也不绕圈子。
苏兰芝不慌不忙地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张文书,放到柳庄主案前,“柳庄主,这张姻缘契书您应该还记得吧?”
“这契书怎么会在你手里?”柳庄主大感意外,柳诚也吃了一惊。
“不然呢?被大火烧掉了吗?”苏兰芝轻轻巧巧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奚落,似乎看穿了柳家父子。
“其实,这契书一年前就已经被我偷拿出来,毕竟平时也用不着,所以家父也不曾察觉。本来,我是想寻个机会来府上说清楚,解除婚约。我苏兰芝的姻缘,我自己定下的才算。”
听了这话,柳诚舒了一口气,心里又感觉怪怪的。
不料苏兰芝话锋一转:“但今时不同往日,我今天来,是要拿契书与柳公子做个交易。”
“此话怎讲?”柳庄主一时弄不清苏兰芝的用意。
“柳庄主、柳公子,苏家虽已败落,但姻缘契书在我手上,我若不点头,这婚约仍旧要作数的。虽说这一张纸也绑不住柳公子,但我深知柳家向来是最讲信义的。”
“苏姑娘要我们做什么?”柳诚隐约猜到了一些。
“柳公子只需帮我做一件事,这张契书便给你了。”
“何事?”
“家父现流落林州,还请柳公子派些人手、散些钱财,帮忙打探家父下落,两个月后,将家父带回云州交与我。”
“为何要等两个月后?”
“家父罪孽深重,也该受到一些惩罚,期间你若寻得家父踪迹,也无需特别关照,保他性命无虞即可。”
“那苏姑娘的两位兄长呢?”
“他二人伤势不重,作为成年男子,这点风浪如若经受不住,我保他何用?柳公子,我所求不多,这交易对你我来说,都算公平。”
“那三个马车夫可还在?”
“自那日后便不曾见过。”
“我若寻得令尊带回云州,之后的事情苏姑娘考虑过吗?青玉堂那天可是放过话。要是他们在云州再见到令尊,恐怕会找你麻烦。”
“那是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定不会再让柳家受累。”苏兰芝说完,收起契书放进荷包,“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抱歉,告辞。”
“虞山,送客。”看着施施然离开的苏兰芝,柳庄主不由一声喟叹。
“诚儿!到底怎么回事?给娘一五一十说清楚!”柳夫人动了怒。
于是柳诚只好把那天在苏家寿宴上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给柳夫人讲了一遍,说毕,又安慰柳夫人:“娘,事情的根源都在苏姑娘的父亲身上,您犯不着生气,再说,等我把苏老爷找回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柳夫人忍不住又埋怨起柳庄主:“你啊你——”
柳庄主自知理亏,赶紧低头:“我的错,我的错。”
“不过,这苏姑娘的行事作风,我倒是有些欣赏,分明是求人,却也能求得如此硬气。她父亲做下的事,不能怪罪到她身上。诚儿,我看苏姑娘跟你倒还挺般配,你爹稀里糊涂给你结的这门亲,也不算太坏,你若是中意苏姑娘,为娘也不反对,老爷,你说呢?”
“一切由诚儿自己做主。”柳庄主顺水推舟,将功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