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管理层正聚在办公室进行着一个紧急会议,针对日前正在进行中的工程项目。
办公室的中央放置了一套巨大的真皮组合沙发,公司各部门管理人员坐在沙发上。霍其琛正站在他们中间,背对着门口,侃侃而谈。
一声响动,门突然被推开,众人下意识抬头,视线伴随着声音转移到门口,霍其琛也闻声转过身来,一个女人已走进来。
看到女人的第一眼,霍其琛有刹那间的出神。
戚雨是从房东太太那里获得的工作地址。
秘书穿着高跟鞋小碎步地跑进来,上前,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解释:“对不起,顾董,我已经告知这位女士您正在开会,可是她非要现在进来找您,我没能拦住。”
戚女士走到他面前,陡然站在中央,一言不发,也深深地打量着霍其琛。
两个人四目凝视。
霍其琛只简单说了一句会议推迟,众下属都心领神会,纷纷退下。
“请坐。”
请戚雨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随后也在对面坐下。
秘书泡了一杯龙井茶端进来,放到戚雨面前。
霍其琛告诉秘书:
“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要进来。”
秘书退下,关上办公室门。
霍其琛带着研究性的目光,仿佛在她脸上探索着什么。
其实刚刚一眼就认出了她,在进门的短短一瞬,歆歆与她长得很像,眉眼间至少有七分相似。她叫戚雨,是歆歆的亲生母亲,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法国。今天,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到他面前,霍其琛竟莫名有种心虚。
“霍先生,你好。百忙之中打扰你,实在抱歉。贸然前来可能有些唐突,我叫戚雨,是戚歆歆的亲生母亲。”
开门见山。
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她也看着他,默默地,谁也没有说话。
霍其琛拿起桌上的杯子,轻轻饮啜了一口,再次看向她的眼睛,冷静开口:“母亲?十年前就是你这位亲生母亲抛弃了他。”
“当年我犯得错误不可饶恕,所以请允许我尽我余生来弥补她。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的母亲。”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戚女士千里迢迢从法国回来是来认女儿的?”霍其琛幽幽地说,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很想念我的女儿。”
“是吗?”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嘲弄。
戚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作为一位母亲,我真的感到羞愧难当,我知道歆歆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痛苦,是我太自私了。”
“当年我和她爸爸自由恋爱,之后有了她,就在她出生的第二天,我们母女还在医院病房里,她爸爸竟毫无征兆地离开我们,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年,我不过才25岁。毫无准备的,我成了一位母亲,一位单身母亲。有多少个日子,我什么也不能做,就抱着她,绝望地哭,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孤儿寡母。25岁,在我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刻,所有关于人生的幻想就全部破灭了,其实,我很想去死,可是,一看到怀里的歆歆,我就不忍心,她是无辜的。”
戚雨将故事娓娓道来。
“霍先生,说来你可能觉得嘲讽,你相信吗?曾经我也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当好一位单身妈妈。为了更好地照顾歆歆,我只能做一些零散工作,收入也很微薄。但是,我相信,即使没有父亲在身边,我一个人照样可以照顾好她。”
“那年,歆歆两岁了,能自己走路了,身边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人;歆歆三岁的时候,很挑食,需要追着赶着千方百计哄着才会吃饭;四岁的时候,有一次生病发烧,我们娘俩在医院呆了整整两个星期,不敢闭眼,不敢睡觉,最后交完医药费,口袋里就还剩下17块钱;后来,她开始上幼儿园了,工作一天后,去学校接她回家,路上,我牵着她的小手,她会不停地问:“妈妈妈妈,你看看我的小红花漂亮吗?这是老师奖励给我的。妈妈,你看看这个,妈妈,我可以不可以买一盒彩笔······”
“当时只觉得,女儿简直是我噩梦的开始。慢慢地,她长大了一些,开始变得很懂事,不吵不闹。8岁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那天,她不肯去学校,我发火打了她一顿,原来参加春游的学生每人要交80元钱。
但是我却感到很疲倦,这样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多少次,甚至想要抱着她一起从楼上跳下去。我知道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向我这样的单亲妈妈,可是我没有那般坚强。
歆歆是我忍受十月怀胎的艰辛而生下的骨肉,我也曾拼尽全力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生活太漫长了,我选择做了逃兵。
不知从何时起,爱变成了满满的恨,我曾经那么恨她,恨她毁了我如花般的生活。
再后来,我遇见了温章,他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男人,他比我大两岁,没有结过婚,他告诉我他很喜欢我,他承诺要给我幸福和快乐,一辈子。我才三十四岁,我渴望一段新的生活。但是他不知道我已经有一个女儿,那个时候,我实在太年轻了。”
“所以,你抛弃了自己的女儿,那年,她才九岁。”
“你想没想过,一个九岁的孩子,一个人会怎么生活?”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太自私!”
霍其琛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没有看戚雨,自顾自地说,“有一天放学回家,歆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她从来不在我面前哭,没有妈妈可以喊的小孩,连伤心难过都是小心翼翼的。”
“第二天,老师给我打电话,原来学校要举办亲子活动,班里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都去了。偌大的操场上,一片欢笑,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坐在旁边,托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当我赶到学校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人群散去,小小的歆歆坐在那里,眼里满是深深的忧伤。
那天晚上,她突然问我:“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一双大眼睛干净又纯粹。
戚雨垂下眼睛,声音开始抽泣哽咽。
女儿内心的寒冷和孤独,不是一个缺席十年的母亲可以想象的。
“其实,在她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放学回来都不开心,因为放学时其他小朋友都有妈妈牵着手回家,母女依偎,边笑边说着悄悄话。你觉得歆歆会有多么难受?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无法去上学,那么多的难堪,你想过吗?亲生母亲在九岁时弃她而去,她在孤独不安中长大,心脏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不爱说话,不爱交朋友,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本能地抗拒亲密关系。”
“你远在法国,与丈夫女儿幸福美满,还能看得到另一个女儿眼泪吗?她很想你。”
“你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很想念她的妈妈。心底的伤是会痛一辈子的,她永远都记得九岁时被无故抛弃的无措。”霍其琛几乎是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有无可遏制的愤怒。
女儿的内心世界她一无所知,究竟还有何脸面来认回女儿?
戚雨听霍其琛一点一滴说着女儿的过往,多年的歉疚随着泪水崩溃般涌出眼眶,泪流满面,不停地掩面擦拭。泪水却止不住地越流越多,瘫软在沙发上,已经完全不能说话,双手覆住脸颊,泪水仍然止不住从指缝间流下来,滴在了地面上。
哀泣的声音从手后面传了出来。
一股凉意,从脊背上蹿起,扩散到全身去,以致于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霍先生,我们见过,是吗?十年前?在我家门口?”戚雨在开门离开的一瞬,微微侧身问他。
霍先生沉默不语。
“你是爱她的吧。”
霍其琛转开头,避开她的视线,没有回答,桌下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
面色苍白如纸,他闭上双眼,深深靠在座椅里。
戚雨进来公司时,恰好在公司门口看到司机开车离开,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从身旁缓慢经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戚雨依稀觉得车牌熟悉。
在办公室见到霍其琛第一眼的时候,恍然间明白了。
回忆追溯到多年前。
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辆黑色保时捷在家门口停下来,开门,一个男人从轿车上下来,笔挺的西装衬得人意气风发。第一眼看去就觉得气宇轩昂,衣着气度不凡,那时她刚刚生下念念不久,在院子里哄念念玩,当她发觉时陌生男人已经在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戚雨抱着念念上前,问他有什么事,男人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在身后目送他上车离开。
那是一辆与街道格格不入的豪车,保时捷,曾经在丈夫的买来的杂志书上看到过。
多年前模模糊糊的记忆在见到霍其琛时再次涌了上来。
清晨,窗外飘起了片片雪花,这是晚冬的最后一场雪。
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室内的光线很暗,张嫂进来说,外面正在飘着雪花,街道,房顶,枝头一片白茫茫。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美美地睡个懒觉,霍先生早上临出门前特意嘱咐张嫂不要去打扰小姐。
一连几天,总是噩梦不断,心神不宁,有关童年的往事总是不期而遇地走上心头,越忘记,越深刻。霍其琛清楚心病来自于她的母亲。
昨晚一整夜歆歆几乎未合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感觉昏昏沉沉的。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知道究竟又睡了多久。
歆歆也不清楚霍其琛几时到家。
半夜醒来,口渴,下楼去厨房倒杯水,还没拐下楼梯,歆歆就发现客厅的灯亮着。
霍其琛正背对着她,倚窗而立,一只手支在窗棂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一旁的咖啡桌上堆满了烟蒂。正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烟雾袅袅上升,弥漫在周围,在布满的烟雾中,像是凝思着什么。
脚步声很轻,走过去,霍其琛不觉。
“你有心事?”歆歆开口问,语气很温柔。
霍其琛猛然转身
“吵醒你了。”说话间他把一支吸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烟重重地捻灭在烟缸里。
“你不开心吗?”望着霍其琛的脸,茫然地问,带着她身上特有的一份孩子气的天真。
“没有。”霍其琛回答她,唇边,还带着笑意。
霍其琛深深地注视着,温柔地揽她入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发丝上,一只手柔情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歆歆把胳膊揽上他的腰间,在霍其琛怀里,歆歆没有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慢慢淡去,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实是,歆歆的母亲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而且就在他们身边。从今天的谈话来看,她迫切地想要认回女儿。无论如何,戚雨都是歆歆的生母,这永远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下午,在办公室里,戚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站在戚雨面前,霍其琛突然从心理觉得自己比她矮了两截,可能是因为血缘的缘故,她们都姓“戚”。
他没有理由阻止她们母女相认。
歆歆太恨妈妈。
恨之下是深深的爱,终究是因为她太渴望母爱。
霍其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