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绾心里念着故人,却不愿意瞧见那些容易让她想起故人的人。
尤其是仲宁。
仲宁与燕重锦年岁相仿,每次见了他,燕绾总会想,倘若她的哥哥还活着,该会有怎样的风采。
迁怒是最没必要的,却也是燕绾这样的普通人,最常做的。
不过燕绾要比其他人稍微好上那么一些,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便尽量不往仲宁面前去。
她一听谢忱要住在仲宁的旧宅,立刻就止住了后面的话。
原本她是想邀谢忱去燕府的,虽然明知那样做,燕老爷夫妇定是会不高兴,可一想到燕老爷能在宴席之轻易许出她的亲事,燕绾又觉得自己邀谢忱回家并不是什么大事。
燕绾在心微微叹了口气,她还想瞧瞧自家爹娘见到谢忱跟着她一起过去,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惜谢忱没有给她这样的会。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爹爹谢碎叶城买的宅子在何处呢?”燕绾准备叫玉棋将信拿来,一偏头才想起她们这会儿在马车上,玉浓和玉棋早就换到后面的车厢里去了,顿了顿,对谢忱说:“先前碎叶城送回来的那封信上只写着让我亲启,其他的一概没写的。”
明明是燕老爷自己写信,想要叫燕绾与燕重镜过来的,却偏偏不在信写明住址,前后矛盾的做法叫人难以猜测他的想法。
谢忱朝外面看了眼,这会儿快要到碎叶城的城门口了。
他说:“我们等会儿进了城,先去城酒楼吃顿饭,酒楼之的小厮消息最是灵通,燕伯父又不是什么普通人,想要打听他的消息,应当是很容易的。”
“唔,我也是这样想的。”
燕绾朝他笑了笑,她虽然没有燕老爷现在的住址,却知道燕重钧曾在哪家客栈住过。
倘若实在找不到人,直接往那家客栈去,想来客栈里的人是会知道燕老爷他们在何处的。
虽然燕绾从前说别处的风景与锦官城没有差异,实际上这里面的差别可大着呢!
只从这城门上来说,就有着天壤之别。
锦官城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池,城门虽然不是金子做的,但也确实是镀了金在上面。
碎叶城则不一样。
无论是外面的城墙,还是敞开的城门,无一不是朝着实用的方向努力着。厚重的城门黑漆漆的,没有五六个人一起用力,根本就推不动它。城门两侧的城墙有数尺高,皆是方寸青砖堆砌而成,上面布满青苔,像是一尊静卧的猛兽,看着并不起眼,靠近后才知道它的威力。
玉浓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一会儿,回头时忧心忡忡。
“玉棋,我觉得姑娘的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了!”
玉棋下意识的看了眼车帘,幸好玉浓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外间赶车的车夫应当是没有听见这话的。
她担心玉浓又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连忙扑了过去,伸捂住了玉浓的嘴,贴在她耳边小声骂了句:“你要死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到现在都还记不住吗?”
外人不知道,但她们姑娘确实是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的。
燕绾也不是完全记不住人脸,可若是长时间不见,别人在她眼的样貌就会发生些许的偏移,等到再见面时,她总会觉得见到的人和她映像的人长的并不一样。
据说这样的小毛病都是天生的,后天没办法治疗。
不过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只燕绾贴身侍候的两个丫鬟,还有燕老爷夫妇知道此事,其他人是一概不知的。
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没必要传扬出去。
玉浓好不容易才挣开玉棋的压制,她揉着被掐疼的腮帮子,瓮声瓮气的说:“我知道的呀,我这不是看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才悄悄说的么!”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将这些事情大声嚷嚷出来!
“姑娘先前还说外面和锦官城都一样,可我瞧着就很不一样啊!”
她这会儿倒是小心谨慎许多,也学着玉棋的模样,贴在她身边小小声的说着话。
玉棋神情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这些蠢问题。
望着前方高耸的城墙,她小声念叨了一句:“姑娘先前没有写信,也不知道这会儿会不会有人在城门口接我们?”
燕家的马车才排到进城的队伍之,就有人迎了上来。
身上穿着的袄子灰扑扑的,还长着一张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了的脸,就连名字也是普普通通的。
听见有人拦住了马车,燕重镜第一个跳出了车厢,他实在是不想继续留在里面默不作声,太难为人了。
“咦,大寒你怎么在这里?”燕重镜下意识的四处张望着,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声音,才有些失望的说:“大哥没有来接我们吗?”
他挥了挥,装作不在意的说:“我知道大哥肯定是有事要做,才没有时间来接我们的。没关系的,大寒待会儿你来赶马车,我就不去酒楼吃饭了,先过去见大哥……”
表面装着不在意,可越说到后面,言语之的在意立刻溢于言表。
大寒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想到少爷的吩咐,还是一板一眼的说了出来。
“小少爷您就不要往城里去了,直接让马车掉头,回锦官城去,大少爷叫您陪着姑娘,莫要让旁人欺负了姑娘。”
“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燕重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大寒,“今天已经是十了,晚上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你却说大哥叫我回家去?”
“这像话吗?”
合着他趟风冒雪的赶了两天路,连自家大哥和爹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要走回头路了。
那大哥先前送什么信,话说的跟真的似的,他和姐姐还当真以为他们想要过个阖家团圆的年,才拉着一行人紧赶慢赶的过来,可他们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燕重镜猛地回过头,想起自家姐姐这会儿正在车厢里头,偏偏刚才大寒说话时,也没有压低嗓音,姐姐肯定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瞪了一眼大寒,大哥身边的人也有不会办事的时候。
“姐姐,你生气了吗?”
大寒从车帘缝隙瞥见了少女的裙摆,又听见燕重镜的问话,心里的惊讶变成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差点没把他心肝脾肺肾都给咳出来。
少爷只说了小少爷不愿意回去,就让他强行上车将小少爷送回去。
可他没有说姑娘也来了,他该怎么办啊!
“看来燕大哥先前送回来的那封信,是特地没有写上住处的!”
谢忱听到大寒说的话,偏头看向燕绾:“绾绾可要听燕大哥的话,掉头回锦官城去呢?”
他袖的指微微颤动着,若是燕绾决定回去,那他也可以陪着的。
毕竟他本来就是为了护送燕绾,才会特地走上这一趟。
只是仲宁那边,就只能让他一个人了。
燕绾将燕重镜喊上了车,对着外面的大寒说:“既然你来了,就由你来替车夫引路吧!”
“你随大哥在碎叶城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待会儿先带我们去城最大的那间酒楼,其他的等会儿再说。”
进城的队伍已经往前挪动了一段路,燕家的车队却还停在原地,叫后面排队的人都生出了些许的怨言。
大寒闷不做声的上了车,就坐在车夫的左边。
车队继续往前走着,赶车的车夫好奇的看了眼大寒:“你们家大少爷是不是特别不喜欢你们小少爷啊,哪有这样把人叫过来,连见都不见,又把人给赶回去的呢?”
大寒瞥了他一眼,才发现这人并不是燕家的人,不过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林州看他想的太吃力,好心好意的用鞭柄戳了戳他的胳膊,“还是说你们家大少爷其实是有难言之隐,你说说看呀!”
“你是什么人?”大寒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人是谁,整个人变得分外紧绷,右已经摸上了腰间,只要眼前的人有丝毫的不对,他的匕首就能割破这人的喉咙。
燕绾端起小方桌上的茶杯,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被谢忱给拦了下来。
在谢忱分外不赞同的眼神,她只好放下那杯已经冷下来的茶,心情有些不大愉快。
便冲着车厢外面的大寒说:“我也想知道大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我和阿钊都是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这样的话,大寒可不敢轻易接下来。
奈何他是个嘴笨口拙的,也就拳脚功夫练得还不错,才被自家少爷一直留在身边,便是派他出来办事,也是觉得小少爷那边不好讲理,只能武力劝服。
他憋了好半天,马车都已经在碎叶城走了好一会儿,快要到酒楼的时候,才听见他说:“那个,大少爷一开始没想到姑娘也会过来,才说小少爷过来了,就送小少爷回去陪着姑娘。”
“老爷夫人这边有大少爷陪着,姑娘若是一个人待在家,肯定是会孤单的,所以大少爷才要叫小少爷回去的。”
燕绾在谢忱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对大寒刚才急生智给出的回答不置可否。
她淡淡的看了眼满头大汗的大寒:“我们还要在酒楼用饭,既然大哥没有想到我和阿钊都会过来,府肯定也没有准备住处,你先回去叫人准备好,再来这里接我们。”
大寒面无表情的应下了这番话,只是离开时似乎扭了下脚,差点扑倒在地上。
燕重镜到了包厢后,围着燕绾转了好几圈,不甘心的问道:“不会吧,姐姐你不会真的信了大寒的鬼话吧!”
“亏他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说谎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
燕绾叫他绕的头晕,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坐到那边去,我没开口你别说话。”
得,撞到姐姐气头上了。
燕重镜立刻闭上嘴,乖乖的在一旁坐好。
“谢忱,你还记得我从前和你说过的故人托梦么?”
燕绾也是这时候才发现,似乎她身边的人都认定她不会离开锦官城,所以当她说要找燕老爷对峙的时候,谢忱才会那般意外,甚至因为不放心,还特地送她到碎叶城。
可是大哥凭什么认为在她得知爹爹要将她胡乱许人的时候,还会继续留在锦官城,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呢!
还是说他一早就认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锦官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谢忱点了点头。
他回想着当初的场景,慢慢的说:“我记得你那个时候总是偷偷躲起来哭,每天都很不高兴的模样。后来有一天,你突然跑过来找我……”
年幼的燕绾无法接受自己是害死兄长的元凶之一,哪怕大和尚对她说了成百上千次的放宽心,她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直到那年上元节的第二天,小姑娘突然跑到了谢忱面前。
“大哥说他昨天梦到重锦哥哥了,重锦哥哥告诉他,亡者逢年过节就能给生者托梦,只不过他们每次从黄泉回到人间的落地点都不是一处,有时候可能会离家千万里,只有家里的人给他们点亮了引路灯,他们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小姑娘那时还失落了片刻,因为她晚上一个人偷哭的时候,是不会点灯的。
偏偏她又因为要调养身体的缘故,不得不待在甘露寺。
所以哪怕燕重锦有会回到燕府给亲人托梦,也还是没能同她说上话,只能借他人之口转述的。
谢忱顿了下,才将话给补充完整。
他说:“似乎是燕大哥先同你提起这个,后来你才深信不疑的。”
哪怕燕绾自己一次也没梦到过燕重锦,但因为有燕重钧珠玉在前,所以她一直都是信的。
燕绾绷不住面上的表情,失落的趴在面前的桌子上,“谢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呀!”
“我还是想要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故人托梦,只是我点的引路灯不够亮,重锦哥哥离家又太远,所以他才没能给我托梦。”
“我想要相信的……”
少女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将泣音一带过。
能叫她放在心上的人本就为数不多,而这世上的意外又太多,她不想失去任何人,可得过且过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
现在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