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燕重钧再度见到燕绾,瞧见的便是一个眼角泛红的小姑娘。
因着出门在外的缘故,小姑娘总算换下了她的一身素衣,如今的豆绿色袄裙并不算鲜艳,但瞧着也比往常要活泼的多,总算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又走近了些,没有闻到熟悉的檀香味,反而是淡淡的桂花香,倒是叫他有片刻的茫然。
等余光瞥见小姑娘腕间不曾离身的佛珠后,他才放下心来。
即便看着与旧日有些许的不同,但眼前依旧是他映像的小姑娘。
乖巧又惹人怜爱。
“绾绾和阿钊一路上没少麻烦你吧!”燕重钧打量自己的弟弟妹妹,瞧着他们状态还不错,便转头对上了谢忱,“你来碎叶城可找到了住处,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先到我们那儿住几日。”
谢忱有那么一瞬间是心动的,但想到还混在楼下大堂吃饭的仲宁后,他忍痛拒绝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便不去打扰了……”只是他到底有些不甘心的,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有会的话,我下次再登门拜访。”
燕重钧和燕老爷不一样,他还是很看重谢忱的,听到他这么说,便笑着应了下来。
不止燕重钧在打量着燕绾,燕绾其实也在看着他。
青年身上的狐裘大氅进了屋内后,也没见他脱下来,依旧是披在身上的。他端起茶杯时,自袖口露出一段精瘦的腕,然而放下茶杯时,明明是轻飘飘的一个动作,燕绾却看见了他背上鼓起的青筋,似乎在忍耐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
她的视线上移,落在了燕重钧的脸上。
“哥哥,你……”
看上去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燕重钧没听到她的未尽之语,便疑惑的看向她:“绾绾?”
“大寒刚才去找我的时候,恰好在路上见到了……爹娘已经知道你来碎叶城的事情了,正在等着你过去呢!”
燕绾本来因为大寒在城门口说的那番话,准备在见到哥哥后要小小的任性一下,不等到哥哥给她道歉,她是不会乖乖听话的。
但现在看着燕重钧眼下的青黑,她忽然就没了争锋相对的念头。
偏头朝谢忱使了个眼色,“那我先跟哥哥走了,你这边的事情忙完了,记得叫人过去和我说一声哦!”
又朝燕重镜招:“阿钊过来,我们跟哥哥去看看爹爹在碎叶城买的新宅子到底如何,要是比不上锦官城的燕府,那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往这儿来了……”
当然了,在燕绾心,锦官城的燕府才是她的家。
别的地方就算再好,也不是她的家。
既然连家都不是,那更没有逗留的必要。
碎叶城的街道比较狭窄,来往的大多是行人,很少见到有马车通行。
燕绾先前从车厢里下来后,便进了酒楼,也没注意过车夫将马车赶到了何处。只是等她踏出酒楼的时候,没有在门口见到马车,来接她的兄长在前面走着路,偶尔会停下来等一等他们,却从头到尾都没说过马车的事情。
她牵着燕重镜的,拉着人快步赶上了前面的燕重钧,小声问道:“我们不坐马车的吗?”
步行并无不可,然兄长时下的情况却叫她觉得还是乘坐马车的好,总觉得他应该停下来好好休息,而不是继续走在前面的。
想到此处,燕绾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一时口快,如果没有她质问大寒的那番话,或许就不需要惊动兄长了。
这样的念头在心转瞬即逝,留下的痕迹却久久未曾消失。
“绾绾看出碎叶城和锦官城有什么不同了吗?”燕重钧在街边停下来,回头看向避开过路之人的燕绾,眼神很是柔和。
燕绾四下看了几眼,不太确定的回道:“这里的人好像比我们那边要多一些?”
锦官城的街上,平日里也有不少人穿行其上,但寻常时候只有小猫两只,到了初一十五赶集的日子,城才会变得更加热闹。而碎叶城此刻远比锦官城赶集的时候还要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穿红戴绿,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瞧着就很不一样。
她想了下今天是什么日子后,又觉得街上的热闹是理所当然的。
便是在锦官城,到了大年十的夜里,外面街上也是会很热闹的。
“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不同的,”燕绾的视线从人群上方掠过,落在两边的店铺上面,“又或者哥哥你是想说这边街上的客栈要比锦官城的多?”
不管是在碎叶城,还是在锦官城,客栈门匾边上都会有一面旗子,写着硕大的一个客字,让人远远望见就知道这里有一家客栈。而他们一路走来,这条街还没有到底,就已经看见了八家客栈,怎么能不叫燕绾感到奇怪。
燕重钧被噎了一下,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虽然现在想想确实如此,但小姑娘说的,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了想,直接跳过之前的问题,说:“碎叶城的城规就是这般安排着的,除却出城进城,旁的时候是不许马车在城行走的。当然轿子还是允许的。”
“不过府上的家丁并不齐全,也没有特地练过,想要抽出几人来抬轿子,是能找出人来,但他们能否将轿子抬的稳稳当当的,那可就不好说了。我们还是稳妥些的好。”
更何况燕老爷买的宅子在地理位置上来说,还是很优越的,恰好就在城心附近,离方才的酒楼也就隔了一条街。
他们在燕重钧的带领下,没走几步路,就瞧见了碎叶城的燕府。
门上的牌匾是新制的,急着赶工的牌匾都没来得及上漆,保持着原木的颜色,却与周围的环境意外的相融,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那上面的字是爹爹写的吗?”燕绾盯着上方龙飞凤舞的燕府二字,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身边的人闷闷的咳嗽了一声,掌落在她的头顶,她听见他说:“不是哦,那是我写的呢!”
有一点点的炫耀在里面。
“绾绾,我们商量件事情好吗?”燕重钧用袖子捂着嘴,咳嗽两声,说:“等会儿让大寒带你们去见爹娘,我就先不跟着你们一起过去了,好吗?”
已经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每次同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而且不管做些什么,都要提前和她商量一番,仿佛只要她说上一声不,他立刻就会改变主意似的。
燕绾的心神还停在燕府二字上,她对哥哥的迹再熟悉不过,却当真看不出那两个字会出自哥哥之。
她嘴上应着燕重钧的话,实际上并未往心里去。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前面带路的人已经换成了大寒。
大寒换下了那身灰扑扑的衣裳,现在穿着的是燕府下人的衣裳,闷不做声的往前走着,叫人忍不住庆幸现在还是青天白日,要是换成了夜里,恰好他现在又是一身黑,岂不是都瞧见他人在哪里!
“我看大哥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因为最近没有休息好,还是出了什么我和阿钊不知道事情么?”燕绾问着大寒。
如果不是真的忍不下去了,大哥是绝对不会丢下她和阿钊,让她们两个去见燕老爷夫妇的。
方才燕重钧在的时候,她不好直接去问,大哥在弟弟妹妹的面前,总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绝对不会让她们瞧见他虚弱的模样。便是她真的开口问了,也只会得到一个无事的回答。只能等他离开后,逮着可能知道缘由的人问。
只是她问话的人,并不是一个很好打听消息的对象。
大寒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疑惑的回道:“少爷不是跟平常一样吗?”
他看惯了燕重钧的模样,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劲的。
是大寒这个人比较憨,还是他们小厮就做不来察言观色的活计,明明大哥身上的异样都那般明显,他居然还能若无其事的说大哥与平常一样,这怎么能说是一样呢!
燕绾叹了口气,再次认定大寒就是个憨的。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自家大哥是奔着科举去的,所以他在自己身边放这样一个不够聪明,甚至有些愚笨的小厮,是什么意思呢?
猜不透自家大哥的打算,燕绾就已经和燕重镜到了正院的门口。
院门口的台阶上,有个穿着姜黄色袄裙的侍女正在那里探头探脑,远远的看见了燕绾一行人后,她愣了半晌后,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边跑似乎还边喊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算不上大,隔得又有些远,只能依稀听见似乎是在叫着夫人。
“那个人是?”
燕绾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燕夫人身边有哪些下人,她是一清二楚的,可刚才看到的那名侍女绝对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所以这人是燕夫人后来才买到身边来的吗?
大寒盯着前面的院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对燕绾说:“姑娘说的是刚才等在院门口的那个丫鬟吧?”
“是啊,我先前好像都没有见过她。”
大寒:“她叫江豆,听说是家出了变故,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所以她祖母才把她送到了夫人身边,夫人心善,就真的把人留在了身边。”
“我听府上的人说,她很得夫人的看重,夫人还特地给她取了个小名呢!”
燕绾没听见大寒的后半句话,因为林嬷嬷过来接她了。
“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肯定是累着了吧!”林嬷嬷上前就握住了燕绾的,感受着掌心冰凉的温度,嫌弃的目光就落在了燕绾身后的玉浓与玉棋身上。
“姑娘身边的丫鬟该再送去教一教规矩,到底还是年纪太轻,考虑事情就不周全。这大冷天的,也不知道给姑娘多添件衣裳披风,再不济给准备个暖炉,暖暖也是好的呀!”
林嬷嬷是燕夫人从娘家出嫁时带来的下人,更是深得燕夫人信任的心腹之一,很多时候她说的话做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能够代表燕夫人的。
故而玉浓与玉棋在听到她的话后,忍不住都缩了缩脖子,就算表现的不是很明显,但她们还是有些怕林嬷嬷的。
燕绾打断她的话:“是我不喜欢拿那些累赘的东西,倒也不是她们没有准备的。”
拉着林嬷嬷往前面的院子走去,等走到院子里后,林嬷嬷自然就不说话了。
屋内确实是如同燕重钧说的那样,燕老爷和燕夫人已经在屋内等着她了。
燕夫人瞧见燕绾和燕重镜进门,第一句话是冲着燕重镜去的。
“重镜,过来跪下!”
燕重镜迷迷糊糊的抬起头,不大能理解燕夫人为何会这般生气。
他知道燕夫人总是喜欢生气,但从前生气还能让他找到一个缘由,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路走来,他都乖乖的听着姐姐的话,连东张西望都没有,更不必说是其他的事情了。
怎么燕夫人瞧见他后,又是叫他跪下来,可他明明没有做错事情啊!
“明知你大哥伤病未愈,他已经派了下人去接你,你却还不知足,偏要让你大哥亲自去接你才肯心满意足,累得你大哥连药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忙忙的去见你,你还敢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还不快给我跪下!”
说话的人是燕老爷。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幸亏桌上的是温茶,就算茶水溅到他的上,也没有让他烫伤,只是弄湿了他的而已。
“您说什么?”
燕重镜听着他的质问,只觉得更加迷糊。
他有非要让大哥来接他们吗?
没有的。
他只是在大寒要送他回锦官城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后来说话的人都不是他的。
就算是姐姐说的那些,似乎也都没有提起过大哥。
姐姐只是说爹娘这边没有预料到她也会来,可能宅子里根本没准备好房间,就叫大寒提前回来说上一声,让人准备房间来着。
唯一和大哥有些关系的话,约莫也就是姐姐质问大寒,问他大哥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
除了那一句以外,也没有其他和大哥有关的话了。
所以爹娘现在想要罚他,都已经不再讲究证据,随便找件他不曾做过,甚至都不曾出现过的事情,就轻而易举的强按在他的身上,连基本的事实真相都不管了吗?
燕绾挡在了燕重镜的面前,“爹爹您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问都不问,就直接将所有的错处都归在阿钊的身上!”
“叫大寒回府的人是我,说大哥不关心我们的人也还是我,阿钊从头到尾就没说过话的。”
她皱着眉头看向上首坐着的两人,“而且我只是叫大寒收拾房间,何曾强要大哥来接我们!刚才就是大寒送我们过来的,您让人把他叫过来,我是不怕和他当面对质的。”
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她根本就不必感到心虚的。
站在燕夫人身后的女子抖了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恰好看见燕绾生气的模样,她缩着脖子,又往燕夫人身边贴了贴。
燕夫人感觉到她的害怕,隔着衣袖轻轻拍了拍她的,又对燕绾说:“绾绾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吧。”
“大年十正是团圆的好日子,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也很不容易,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彼此的心。”
什么叫做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燕绾忽然觉得不止是燕老爷,就连燕夫人,也让她感觉如此的陌生。
她不甘心的上前一步,想要继续理论,凭什么他们可以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推到她与阿钊的身上后,还假模假样的说自己不计较,想要她与阿钊感恩戴德,用以显示他们的宽宏大量。
可是,她们凭什么要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身后的少年拽住了她的衣袖,轻声说:“姐姐,算了吧。”
燕绾在气头上,没有听清他的话,回头又问了一句:“阿钊你说什么?”
“姐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大哥,听爹娘的意思,大哥最近好像在吃药,可先前从碎叶城送回来的那封信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大哥是要去看,可眼下的事情我们也要说清楚才行。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将我们没做过的事情强加在我们身上!”
燕绾说罢,又要上前去。
她可以忍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污蔑她做了本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无法接受自家爹娘也同外人一般看她,明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深知她的为人,可真的遇到了事情就连一点信任也不愿意给她,这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呢!
“爹爹,你叫人把大寒找过来,我要与他当面对质!”
小姑娘的眼角还微微泛红,白皙的脸颊也因为生气而红了大半,她拉着燕重镜往燕老爷夫妇面前一站,“没有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您把他叫过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胡言乱语的!”
燕重镜见惯了自家姐姐不争不抢的模样,很少见她因为一件事情而据理力争。
如果是别的时候,对着旁的事情,他大概是会很高兴的,为姐姐感到高兴。
可现在这种情况,叫他忍不住忧心忡忡。
等到姐姐发现她如何努力,最后的结果仍旧不如人意的时候,肯定是会很失望的吧!
燕夫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眼眸低垂,不曾看向面前的一对儿女。
说话的人还是旁边的燕老爷。
他叹了一口气,话满是失望。
说:“是不是有人在当胡言乱语,真的重要吗?”
“不管你和重镜有没有提那样的要求,重钧确实是连药都没来得及喝,就拖着病体去酒楼接你们二人。既然错误已经造成了,绾绾你现在不该总想着找人对峙,你应该想想重钧才是……”
大哥确实重要,那她与阿钊的清白,就不重要了吗?
燕绾再次觉得她与燕老爷一定是有代沟,否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两人说起来的时候,怎么就变得那么复杂呢!
“阿钊,你知道吧!”走在前往大哥院子的路上,燕绾瞥了眼领路的大寒,回头对燕重镜说:“虽然叫爹爹那么一说,我的想法都乱了,可是我不是不关心大哥呀,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我们本来就没有做过的,凭什么因为那些人假装大度说着不计较,就当真不提不问,这样不就等于是默认我们做下了那些事情么!”
凡事都应该掰扯清楚才对。
起因经过和结果,本来就很简单的流程。
怎么能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就对起因不理不睬,一门心思的对结果进行补偿呢!
“如果这次我们不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捣乱,那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们还要像现在这样吃哑巴亏不成!”
“嗯嗯嗯,姐姐说的很在理。”
燕重镜一边说着,一边给她递了张帕子。
少女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我没有因为爹爹刚才指责的话就偷偷抹眼泪的,是碎叶城这边的风沙太大,沙子进了我的眼睛罢了。”
燕重钧的院子已经近在咫尺,她忽然停下了脚步。
“大寒,我有没有问你,你先前回府是怎么和大哥还有我爹娘回报的?”
大寒一路上因为燕绾掉眼泪的缘故,格外的小心翼翼,走路都是垫着脚尖,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生怕会叫燕绾迁怒到他的身上。
这会儿听到燕绾的问话,他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的就放下了。
他说:“我就跟少爷说了您和小少爷都来了,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老爷就带着人过来找少爷。”
大寒听的时候没抓住重点,同燕绾她们说的时候,也是乱八糟的。
“老爷也不知是在哪儿听到的消息,居然以为小少爷没跟着我一起回府,是想要拿乔,还叫大少爷不要管这件事情,他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小少爷一顿。后面我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也不知少爷说了些什么,老爷离开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再之后的事情,燕绾与燕重镜也都知道了,就不必他再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