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别处的水陆法会是如何办的,她们碎叶城的法会都是在日出之后,甚至有时还会为了迁就路途遥远的香客,特地将时间放的更后一些,她还没有听说过哪家参加水陆法会是要更半夜的起身准备的。
说起来,小丫鬟有个远房姑姑就嫁到锦官城去了。
旧日姑姑回碎叶城探亲之际,也曾上过附近少蓝山参加过水陆法会。
那时可不曾听她说过锦官城与碎叶城之间的风俗有何迥异的。
听到小丫鬟的问话,先时还放松着的燕绾忽然就变得紧绷起来,微微上扬的嘴角这会儿也抿成了一条直线,声音轻轻的说:“若只是水陆法会,那自然是不用去的如此早的,可我还得去接人。”
“姑娘在碎叶城还有其他熟人呀,那他这些天怎么都没来探望您呢?”
小丫鬟握紧了的梳子,轻柔的替燕绾梳着发,柔顺的长发从指间划过时,留下浅浅的花香。
“其实我与他是表兄妹,只不过从前一直不曾见过面,他也没办法来探望我的。”燕绾示意小丫鬟快些将她的头发梳好,可不能耽搁了她出门的时间:“快一些吧,他在碎叶城的郊外已经等了许久,还得我去接他,才能一同往少蓝山去呢!”
小丫鬟讨好的笑了笑。
她也确实如同燕绾催促的那般,加快了上的动作。
难得的是,哪怕她的速度已经放快了许多倍,也不曾弄痛燕绾半分。
“姑娘这就要出门了么?您今儿的早膳还有汤药都还没有用,不如再等上一等,而且咱们院子里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去通知谢少爷……”
燕绾看着铜镜清晰可见的倒影,又想起了那日与樊夫人的对话来,不免觉得有些心赌。
就问小丫鬟:“你怎么就知道要去通知谢忱呢?”
虽然她心里算不上痛快,但说话时也仍然是旧日的语气,不曾叫人察觉半分的异样。
小丫鬟自然也是什么都没发现的。
她知道燕绾性子好,不管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都不曾苛刻过旁人,是个如出一辙的大好人,因而哪怕明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过于亲近,也过于大胆了些,却也不见她有丝毫的害怕。
“自您与谢少爷来了樊家庄以后,什么时候不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她瞥见燕绾两颊之上飘飞起的红云,只觉得自己是说到了点子上,就忍不住又多说了些:“先前也没人敢在您面前嚼舌根,只不过咱们府上的丫鬟婆子里面都已经传遍了,大家都说您和谢少爷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还有人说您与谢少爷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了呢!”
成亲什么的,肯定是旁人杜撰出来的。
小丫鬟是自燕绾住进樊家庄后,就一直在她身边侍候着的,对许多外人一知半解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譬如燕绾在此处住了月余,都没有遣人往锦官城送过一封信。
说是出门治病,那成天到晚就真的只是盯着普度大师修改过的药方,按着一日餐的量去喝着药,其他的事情却都是不管不顾的。
也只是这两日才多了几分的不同。
燕绾原本还以为那天樊夫人说的话,是在哄她的。
却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就又从其他小丫鬟那儿听来了相似的话。
如果硬要说她心里不高兴,那肯定是不切实际的。
可她在高兴之余,心的犹豫却更加深刻。
在听见小丫鬟问到是否要提前派人去叫谢忱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开口拦着了她。
“我等会儿要去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不必再拉上他了。”
语罢,又道:“你也不必跟着我后面的,等会儿在府上挑几个胆子大的,平日不曾做过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的下人来,叫他们跟我走上一趟,便已经足够了。”
燕姑娘不是要去接她的兄长么?
怎的还特地挑起了要带出门的人?
难不成是她的那位兄长住的地方格外偏僻,所以才没叫她们这样胆小如鼠的丫鬟们一起。
但仔细想来,似乎又是哪里有些问题的。
“您真的不打算叫上谢家少爷么?”
小丫鬟提着灯,照亮了院子的青石小径。
她在前面引路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着,就盼着燕绾什么时候能改变主意,好叫她快些去另外的客院将谢家少爷给叫过来。
樊家庄的人,谁不知道燕绾和谢忱是天生一对的呢!
可这会儿燕绾却没打算带上谢忱,反倒是想要一个人去找她的表哥,像小丫鬟她们这些盼着燕绾与谢忱能恩恩爱爱的外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很是不甘心,也不知道谢家少爷知道燕姑娘不愿带他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小丫鬟没能看到谢忱变脸的模样。
却是在樊家的门口,亲眼目睹了燕绾变脸的全过程。
其实这也怪不得燕绾的。
她是没有往外泄露过消息的。
不止是她,就连她院子里的下人也都是没有会的。
盖因她今日出门接人的事情,都是今儿一早将院人吵醒过后才说给他们听的,否则那个扎着双丫髻的丫鬟也不会抱怨的那么厉害。
她之所以这般小心翼翼的,就是因为不想去打扰了谢忱。
可谁能想到,她连门都还没有出,就瞧见了车厢旁边骑着棕色骏马的谢忱了呢!
“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绾也知道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的生硬,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又被她给收了回去,硬生生的改口道:“你今日倒是起的十分早。”
可不是早么!
更天,夜幕之上的繁星还在活蹦乱跳,红日在地平线以下挣扎,农家养的报时公鸡还未长鸣,大多数人也都应该仍然沉浸在梦乡之。
至少在燕绾的想象之,谢忱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青年本是在仰头看着天边的明月,听见燕绾的声音后,才转过头来。
夜色遮挡之下,燕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到他的嘴角似乎是微微上扬了几分,也不知是出于礼貌的善意一笑,还是其他。
她听见他说:“上次在寺庙之,绾绾你不是说要在法会开始之前去接小表哥么?我这几日一直没听到你那边的动静,还以为是你忘了,便想要替你找补一番,谁知一出门竟是瞧见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这才知道你是没有忘记的。”
燕绾面上的惊讶之色,这会儿已经全都收了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暂且消不去的愧疚。
她因着樊夫人还有小丫鬟们说的那些话,一厢情愿的想要与谢忱划开界限,可谢忱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错,却要因为她的心虚而不得不承受来自她的疏远。
只是这般想想而已,燕绾就已经很是替谢忱打抱不平起来。
心杂杂八的想法,落到最后就成了一句说不出口的叹息。
燕绾叹了口气,她才想要疏远谢忱几日,先前设想的段都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开始觉得下不去了。
“定是我出门时走的急,才没碰上绾绾你派去通知我的人,这确实是我的错了。”
谢忱翻身下了马,来到燕绾的身边后,随脱下了自己的披风,小心的披在了燕绾的身上。
“你别看这都已经是入夏的时候,可你的身体还在调养之,而且这更半夜的风也很是冻人,还是快些到马车上去,关上了门窗不叫外面的风吹到才好。”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个意思也很是明显了。
小姑娘正是调养身体的要紧时候,丁点儿的意外都能叫之前的所有准备都变得前功尽弃的。
谢忱送燕绾进车厢前,还忍不住小声问了句:“不如绾绾你直接往少蓝山去,小表哥那里就让我去接他,毕竟先前送他去那儿的时候,我也是在场的,就连你当初去拜别他的时候,我同样也是在场的,怎么说也应该能在他面前混个脸熟的,你看如何?”
燕绾已经在车厢里做好了,听到谢忱这番话后,立刻又掀开了车帘。
“别,可千万不要再那样说了,锦官城那边的法会本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我才会勉强将那件事情交给阿钊的,碎叶城这边就再不能那样交给……除我之外的其他人了,这一次我应该从头到尾都是在的,你待会儿给车夫指个路,别叫他走偏就行了!”
少女话语的片刻停顿,不止是她自己,谢忱也是听到了的。
如果不是心格外在意这件事情,又怎么会刻意停顿那么一瞬间呢!
只是燕绾不说,谢忱也就当做不知道了。
马车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偶尔路过坑坑洼洼的路况,车厢还会随之颠簸起来,让本想趁着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冷静一番的燕绾,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时时刻刻的提防着车厢什么时候会颠簸那么一下。
樊家庄是在碎叶城的郊外,燕绾的小表哥也是葬在郊外。
恰好是一南一北,间隔着一座硕大的碎叶城。
离开碎叶城已经有好几个月,等邻近埋葬小表哥的那座山时,燕绾越发的觉得世事无常。
离开碎叶城时,她还在可怜无辜丧命的小表哥。
等回到这里,她又开始可怜起自己。
无缘得见的小表哥和她亲生的二哥都很可怜,而她自己也是很可怜的。
“我怎么感觉马车的速度好像变得越来越慢了?”
燕绾敲了敲车窗边的木头,发出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骑马走在一侧的谢忱。
谢忱说外面黑灯瞎火的,不许她乱看。
暗处容易滋生魑魅魍魉之辈,要是燕绾不小心被那些脏东西迷了眼,又或是吓到了,那就不好了。
“山间小路许久没有人来打理,恰好现在又是春夏之交,这些杂草长得又快又密,也就不足为奇了。马车走山道本来就会慢上一些,又因着路上杂草丛生,就更是慢上加慢,总归咱们出来得早,绾绾不必担心时间上的问题,都能来得及的。”
燕绾却在心底嘀咕开了。
早先她和谢忱离开碎叶城的时候,仲宁还留在这儿,为的就是在小表哥的坟茔方便建上一间草庐,还要请个秀才来守坟,时常替坟里的小表哥念念话本,叫他不那么无聊的。
若当真有守坟人住在草庐之,那这边的山路又怎么会这样难走。
守坟人终究也只是人的。
是人,就是要吃五谷杂粮的。
米面是耐放的,新鲜菜蔬却是最不耐放的,底下人若是要给守坟人送吃的,那肯定是要不五时的上山一趟的。
上山的次数多了的话,这边的山路按理说是应该更好走的。
燕绾心下对仲宁的办事能力都多了几分疑心。
或许她不应该看着仲宁在锦官城好似能当个一把似的,就觉得他在旁的地方也是可以的。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自己去做的。
自己亲来处理,便是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能自己来承担。
若是如同现在这般委托给了旁人,便要如同燕绾一般,面对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想要责怪办事不利的仲宁,可人家只是出于一片好心,也不能说他就一点正事也没办,至少衣冠冢里的衣冠都是仲宁帮忙寻来的,而且也不能说他就一定没在草庐里安排人,指不定就是守坟人偷跑了呢!
当然,也不排除他就真的什么也没做的情况。
所以才说燕绾现在是很为难的。
良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来,不再往前挪动了。
可燕绾坐在车厢里,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谢忱过来敲响车厢的声音。
她听着车厢之外的寂静无声,脑海猛然浮现出来的恐怖画面,叫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就喊了出来。她的两只都放在了嘴巴上,一时便忽视了眼睛,泪水哗啦啦的往下落着,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她的,一双眼睛也变得红通通的,看着就觉得好不可怜。
“谢忱,谢忱你还在吗?”
恐惧只是一时的事情,等燕绾回过神来,就忍不住掀开了车帘,四处寻找着谢忱的身影。
可她第一眼瞧见的却不是谢忱。
而是单提着灯,只穿了一身白衣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