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书宇从床上起身，拿起一旁的外衣随意披在身上。她现在还小，便是只穿里衣和中衣，仅凭身形也很难分辨男女。

穆纤凝来得很快。碧桃刚给肖书宇穿好鞋子坐到桌边，穆纤凝便已经来到了门前。

杨柳在屏风外禀报：“三公子，穆姨娘来了。”

穆纤凝虽然是肖书宇的长辈，但是姨娘本是妾，说白了也不过是奴婢，加上肖书宇对她并不待见，是以穆纤凝就算心下着急，也强忍着脚步，等着丫鬟的通报。

肖书宇拿着勺的手顿了一下，开口说道：“知道了，让穆姨娘进来吧。”

穆纤凝听见肖书宇的话，连忙转过屏风走了过来，看见肖书宇端坐在桌前喝着粥，心下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行礼，便听见肖书宇说：“穆姨娘坐吧。”

此话一出，不只是穆姨娘，连旁边伺候肖书宇吃饭的碧桃也愣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肖书宇。跟在穆纤凝身后的肖书函，紧张地抓着穆纤凝的衣角，看着肖书宇。虽然他比肖书宇还大两个月，但是在肖书函的眼里，自己这个嫡出的弟弟，总是自带着一种气质，让人忍不住有些惧怕，这次见他，感觉更甚。

肖书宇没再开口，穆纤凝顿了顿，便拉着肖书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肖书宇余光看着穆纤凝，她的脸色很不好，眼睛里面带着浓浓的疲惫，但还是急切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眼神满是关心和疼爱。

紧紧靠着穆纤凝，双手抓着她的衣角的，便是肖书函，她的二哥！她那个怀着一身绝世武艺，热血赤城的二哥！最终却为了她而死的二哥！

肖书宇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嘴里的粥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拿起旁边的手帕，擦了擦嘴，说道：“碧桃，拿下去吧。”

碧桃此时对肖书宇的改变，还心有余悸，一想到肖书宇那冰冷的眼神，便不敢再说什么，快速地收拾了东西，便走了出去。肖书宇喊来了杨柳：“你在门口守着，本公子与姨娘有话要说，没我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杨柳点头，应下之后，便出去将门关好。

穆纤凝心下一紧，她刚才已经听说了，李惠兰和赵昕儿来过了，想必她二人定是在肖书宇的耳边说了什么。肖书宇对她有恨，她心下明白，这孩子一直觉得是自己夺了他的父亲，害了他的母亲。

可却没想到，在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人之时，肖书宇竟走到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那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在了地上。

穆姨娘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慌忙地站起身，而旁边的肖书函已经一个健步过来，要扶起肖书宇。

肖书宇按住肖书函的手，抬起头看着穆纤凝：“这一拜，肖书宇谢姨娘救命之恩！”穆纤凝用手捂着嘴，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眼泪一连串的往下落。她连忙蹲下身子：“三公子，您说什么呢。妾身救你，那是应该的啊！”

肖书宇摇头，她知道，穆纤凝救她，是冒着多大的风险，一来若是一个不好，便两人都上不来了；二来便是上来了，自己是否会醒过来，她是否也会生病；而三来，女子入水，便是冬日里衣衫厚，也难免被人说三道四。可是这些，穆纤凝从未想过，她只是本能的想要去保护一个孩子。

肖书宇摇着头，并没有起身，又再一次重重磕在地上：“这一拜，肖书宇谢姨娘待我和大姐小妹视如己出。”是，没错，肖书宇知道，穆纤凝是真的把他们几个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般疼爱。

前世大姐的婚事，穆纤凝百般不愿，千般阻挠，便是看出了，那宣武侯府并不是好人家，那宣武候世子并非良人。便是拼着姨娘不喜主母留下的孩子，落得个善妒狠毒的骂名，也一次次的同她劝说，不要让肖嫣然嫁入侯府。

这个女人，从未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却替他们几个筹谋策划。只可惜，前世她识人不清，从未认真想过这其中缘由，竟是相信她那好祖母和好二婶的话，将嫡亲的大姐送入火坑，最后落得一尸两命，还搭上了三岁的侄女。便是大姐活着时，那宣武候世子，也从未断了娶侧室和纳妾，大姐的日子从婚后，便未曾好过过。

穆纤凝没想到肖书宇落了一次水，竟是有如此大的改变，心喜之余，不禁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落。肖书宇也不禁湿了眼眶。

肖书函站在旁边也跟着红了眼眶。

过了一会儿，穆纤凝轻轻擦了擦肖书宇的眼角：“好孩子，快起来吧，地上凉。都怪妾身，怎得让您在地上跪了这许久。”

肖书宇顺着穆纤凝的手站起身，苦笑着摇头。这算什么，前一世，穆纤凝可是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宿！

穆纤凝拉着肖书宇坐在床边，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三公子，您这大病刚好，可万不可再受了寒气。您…”

穆纤凝好像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肖书宇则恍然，她想通了她曾经一直想不通的事情。落水昏迷，是谁为她更换了衣衫？

定是穆姨娘，她这时便知道了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所以前世才多次提醒，不要与三皇子夜辰轩深夜独处。也会在十一要与她成亲之时，忧心忡忡。十一嫁入府中第二日，便起早等在院门口，拉着十一悄悄地说了很久的话。

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她，隐藏身份。肖书宇拉着穆纤凝的手久久难以松开。只是此时，穆纤凝不说，她也不便开口。便就这样，心照不宣是最好。

“姨娘，以前是宇儿不懂事，让您受了很多的委屈。”

穆纤凝摇头笑着：“三公子，您说这可是折煞了妾身。你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这许多，便是你们都好，妾身受点委屈算什么。”

肖书宇抿着唇，迟疑了一下才说：“虽然我知此事并不是穆姨娘所为，但…恐怕，还是要让穆姨娘受些委屈。”

“三公子且说来。”

穆纤凝一只手被肖书宇拉着，另一只手拢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肖书宇这才注意到，许是急着想来看她，穆纤凝的发髻有些凌乱，只插着一支青色玉簪在头上，衣服也不是很整齐。注意到肖书宇的目光，穆纤凝的脸有些微红，她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再次坐下的时候，肖书宇仍是压低着声音说：“等下，姨娘回去多穿些衣衫，膝盖上加几层厚棉。”看见穆纤凝和肖书函同时透过来疑惑的目光，肖书宇说：“姨娘信我，这次我绝不会坑害姨娘。也请姨娘帮我！”

穆纤凝没多想便点了头。肖书宇继续说：“等下，姨娘便去父亲的书房门前跪着。等父亲回来，你便跟父亲说，是你照看不周，让宇儿落了水，请父亲责罚。”

“这是为何？”一直没出声的肖书函听后上前一步，愤然道，“宇儿，你既知此事不是姨娘所为，为何还要让姨娘去请罚？”

“二公子，且听三公子说完”

穆纤凝开口说。

肖书函的脸色带着不满，撅着嘴不肯让步。

肖书宇说道：“二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真的要让姨娘受罚。”说完她又看向穆纤凝，“此事无法细说，恐隔墙有耳。姨娘信我！”

肖书宇拉着穆纤凝的手，一双杏核眼清澈无比。

肖书函则是被一句“二哥”震住了，肖书宇从未叫过他二哥，因着他是穆姨娘所出，所以肖书宇对他从来都是吆来喝去的。不仅是因为他是庶出，更是因为，肖书宇一直将穆纤凝当做坑害了他母亲的仇人。前世的她始终认为，是穆纤凝的出现，破坏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感情，让母亲郁郁寡欢，身子也每况愈下，最后才会早逝。可后来，她发现很多事，不是她原本想的那样。

穆纤凝没再多问。她愿意相信肖书宇，即便这是肖书宇又一次的小伎俩，她也愿意相信。就算是因为秦心娴，她也不会去恶意的猜想她的孩子们。更何况，肖书宇从出生，便有了一个注定要背负一生的秘密。

穆纤凝想到那日为肖书宇更换湿了的衣衫时，发现了肖书宇身份的秘密，随即便是慌忙的让其他人都出去。这几日，更是不敢离开肖书宇身边半步，就怕被有心人知道了对肖书宇不利。其实这其中缘由，穆纤凝想想便知，若是正室秦心娴生下的不是儿子，那么她的儿子肖书函便是肖祉唯一的儿子。都是女人，穆纤凝能明白秦心娴在担忧什么。

肖书宇在长大之后，也明白了秦心娴将她当成男孩，记入家族族谱中的意思。只是肖书宇觉得，如若真的要儿子，何不狸猫换太子更合适。秦心娴应该不会没有想到这处，最终，她却只是谎报了肖书宇的性别，让她作为国公府的嫡子长大。许是作为母亲，不忍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吧。却从来没人想过，偌大一个国公府，她这个秘密是如何守住的！

穆纤凝带着肖书函走了以后，肖书宇靠在软枕上，竟慢慢的睡了过去。这一睡，却是又梦到了前世。

那是肖书宇九岁的时候，她瞒着家里人跑出去玩儿，却不想被坏人哄骗了去，那人见他眉清目秀，便绑了她，要把他卖到烟花之地。是肖书函忽然出现，悄悄地解了她的绳子，拉着她跑了出去，可是两个孩子又能跑出多远。她还记得，年幼的肖书函张开双手挡在她的面前，大声喊着：“宇儿你快跑，有哥哥在！”

之后，她便跑了。她听见那些人对着肖书函拳打脚踢，听见那些人拖走肖书函的声音。但她却没有回头，一路跑回了国公府。再见到肖书函，便是五日以后了，是父亲的手下，在城外一处破庙里，找到了浑身伤痕，发着高烧，奄奄一息的肖书函。没有人知道这五日肖书函经历了什么，只是那之后，肖书函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再阳光不再爱笑，甚至不再喜欢小心翼翼的讨好她了。之后不久，肖书函便被穆纤凝送走了，据说是回到了穆纤凝的老家那边。

再然后，她便看见肖书函浑身是血，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跪在她的面前，张开嘴，鲜血从嘴里涌出，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却说着：“傻瓜，你是我的妹妹啊，哥哥保护妹妹，天经地义。”

肖书宇从噩梦中醒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不知道是冷还是怕，她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碧桃一直守在旁边，听见动静便在床帐外低声说，“三公子，您醒了？老爷回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肖书宇还沉浸在噩梦里会不过神来。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应道：“给我拿套衣衫来。”

原是碧桃在穆纤凝走后，进屋看见肖书宇又睡了过去，便放下了床帐。肖书宇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攥得死死的。

肖书宇紧紧咬着牙，当时她还小，不知道为何肖书函回来之后，父亲便瞬间苍老了许多。现在再细想，又何尝不知其中缘由。肖书函是因为她遭受了苦难，却不曾怨她半句，只道是自己没有本事，无法保护她。前世的肖书函至死，也从未娶亲，从未透露过半句，他对女儿家的一点心思。

前世，是自己无知愚蠢。这一世，便换我，来保护二哥你！

肖书宇正前往父亲书房。突然被赶来的丫鬟告知，父亲和穆姨娘已经被老太太叫了去，让她直接去李惠兰的院子。

肖书宇应下，跟着丫鬟换了方向去往惠心阁，也就是李惠兰居住的地方。这里本是国公府最大的院子，惠心阁这三个字还是祖父亲自提笔写下的。

前世的时候，肖书宇不知是什么原因，祖父这一生除祖母外，再未纳妾。她可不觉得祖父与祖母有多恩爱，相反，很多时候祖母对祖父带着隐隐的惧怕。而祖父也从不参与后宅之事，明知祖母与二婶坑害大房，也装作不知，且从不插手。想到祖父后来战死沙场，肖书宇抿了抿嘴。

肖书宇带着碧桃来到惠心阁的时候，正看见院子里跪着的穆姨娘。她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将穆姨娘扶起来，故意提高声音说：“穆姨娘，你怎得在此被罚？”

屋子里的人听见肖书宇的声音，便打开了门。莎嬷嬷从里面走出来，笑着对肖书宇说：“三公子来了，快进屋，可别在屋外吹了寒风，又叫老夫人担心了。”

肖书宇则噘着嘴，看着莎嬷嬷说：“莎嬷嬷，天气寒冷，怎得叫姨娘跪在外面。宇儿的命是姨娘救得，姨娘不进去，宇儿也不进去。”

屋里坐在首位的李惠兰，听见屋外肖书宇的话，心下一惊。而肖祉则是轻轻挑了下眉。

今日从宫里回来，便听下人说，穆姨娘一直跪在书房门外，说是因为自己看护不周，让三公子落了水，如今三公子好转，她便自来请罚。

虽然穆纤凝嫁给自己的手段，不是那么光彩，但是也就那么一次。凭他对穆纤凝的了解，断是不会相信是穆纤凝推了宇儿入水。更何况，这几日，穆纤凝衣不解带的照顾宇儿，他也是有所耳闻。

肖祉本打算问清楚事情，再让人调查一下前因后果，不想他前脚刚踏进书房，后脚便被老太太请了过来。因着肖老太爷从不沾手后宅之事，所以他们兄弟三人，也基本不对后宅之事表态。

刚到了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便让穆纤凝跪在院子里。肖祉虽然觉得这事有蹊跷，但还是不便言说。进了屋子以后，跟李惠兰说，最好将肖书宇找来，让她自己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李惠兰有心借着这个机会，将掌家权都交给赵昕儿。本想着，若是肖书宇指认了穆纤凝推他入水，这穆纤凝一定会被肖祉责罚，之后自己再借口说，这几日照看肖书宇有些劳累，将掌家权顺理成章的交给赵昕儿。做得好了，还可以顺便将肖安然过继给赵昕儿，这样一来，赵昕儿便可以从小教导肖安然，等她长大之后，便又是赵昕儿的一个助力。

在秦心娴过世后的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掌家权一直都是由李惠兰代管，但是大房那边的账本，却还都在大房自己手里，包括秦心娴的那丰厚的嫁妆。李惠兰没有合理的理由将那些都要过来，这穆纤凝虽是妾，如今也算是大房那边半个女主人，从嫁进府处处小心毫无错处。之前李蕙兰稍微提过一嘴大房的账目问题，被肖振海打了个岔，便过去了，她便知道这事得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才行，因此便一直这么不咸不淡的将就着。如今机会来了，她计划的万无一失。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肖书宇竟没有按照她计划好的来。反而清楚的知道是穆纤凝救了她。这下子，李惠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肖祉看了看李惠兰，明白了些计较，便开口说：“母亲，不如让他们一同进来吧。宇儿刚刚好转，别在门外吹了风。”

见大儿子给了台阶，李惠兰也就坡下驴，开口说道，“莎嬷嬷，让他们进来吧。”

肖书宇在穆纤凝起身的时候，凑近压低声音说：“姨娘放心，万事有我。”

穆纤凝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站起身，跟在肖书宇的身后进了屋子。进去之后，肖书宇先是给李惠兰和肖祉行了礼，又甜甜地给二婶三婶请过安，这才转身拉着穆纤凝的手对着几个人说道：“祖母，您可别错怪了姨娘，宇儿都记得，是姨娘跳进湖里将宇儿救上来的，怎得就是姨娘的错了？难不成祖母不想姨娘救宇儿吗？”

一句话让李惠兰心下一跳，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你这孩子，尽瞎说！”

赵昕儿一看李惠兰的脸色，连忙起身打圆场：“瞧瞧宇儿你说的，你说这话不是戳你祖母的心么！”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帕子，假装给李惠兰顺着心口，边给李惠兰使眼色，“你祖母这三日茶不思饭不想的，照顾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呀。”

肖书宇听见这话，连忙跪在地上：“宇儿不懂事，请祖母不要生气。”

“罢了，宇儿还是孩子。”李惠兰摆了摆手，心道是二房这是在说，肖祉在不好胡乱给这一大一小的按罪名，下次有机会再说。

“快别跪了，地上凉。”李惠兰继续说，“穆姨娘也别跪了。”

穆纤凝应了声是，便规规矩矩的站到肖祉的身旁。

肖书宇嘻嘻笑着，几步来到李惠兰的身边，撒娇般抱着她胳膊道，“祖母，姨娘救了宇儿，怎得听见下人们说，祖母要责罚姨娘的？这可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