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往日里无比繁华的秋月楼,此刻却只有人影两三。
即便是大多数想看热闹的,也出了秋月楼,远远地围着。
清瘦的陈老板和几个伙计愁眉苦脸坐在账台后,望着大厅中那个黑袍饮酒少年。
食客都跑光了。
没办法,常乐打了杨公子纵然大快人心,可大家的命还是要的。
食客当然可以跑,但陈老板不行,他此时此刻是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然,作为秋月楼的老板,要说没点背景那是必不可能的。
但他那点儿背景,怎么跟权势滔天的杨左使比?
只能祈求杨左使待会儿轻点,别太用力……
大台上,原本璃裳羽衣的姑娘们,此刻也只剩了一人,舞动着曼妙的身子。
当常乐提出让姑娘们接着舞的时候,姑娘们跑得比谁都快,只有现在这位叫云裳的姑娘,仿佛体会不到这危险气氛,云袖如水,翩翩起舞。
酒桌上,常乐吃菜,饮酒,盯着台上的姑娘,悠然自在。
他只感觉念头通达,心思畅快。
以往修炼的时候,他偶尔会不自觉地问自己,日夜苦修,枯燥寂寞,究竟是求什么?
求自保之力?
求逍遥自在?
求长生不老?
这些都有,但并非最重要的。
现在,他想明白了的。
修道,求的是便是三个字儿——顺心意。
他来秋月楼吃菜喝酒,是顺心意;他救治受伤的小二,也是顺心意;他扇飞跋扈的杨公子,同样是顺了心意。
现在他坐在大堂,吃菜喝酒看姑娘,等着那所谓的杨左使来,还是顺心意。
恍然中,他念头通达,神清气爽,道心更固。
一曲舞罢,台上的云裳姑娘躬身行礼。
琴瑟丝竹之声停下。
取而代之的是,楼外传来的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冷硬铿锵的铁甲碰撞声。
常乐停下杯停杯箸,朝着账台的方向,道:“伙计,这菜与酒都有些冷了。”
愁眉苦脸的陈老板闻言,叹了口气。
这黑袍少年真是不知死活。
听楼外的声响,怕是杨左使已经携兵前来,他却还顾着酒菜以冷。
“老板……”伙计有些为难地看着陈老板。
“……帮他热菜温酒!”陈老板以手扶额,道。
两个伙计领命,一路显小跑,收了桌上的菜食。
“伙计,这菜和酒要热多久?”常乐突然问道。
伙计一愣:“爷,热菜温酒,需一刻钟。”
“好!”常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便一刻钟后再回来吃!”
说完,便转身踏出了秋月楼,留下两个伙计面面相觑。
他们没注意到,大厅角落,一个青袍老头儿一直坐在原位上。
无论是常乐打杨公子,还是食客慌忙逃离,这老头儿都视若无睹,吃着桌上的一叠豆干儿。
踏出秋月楼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卫军士,高头大马,斧矛锃亮。
他们将整个秋月楼围地水泄不通。
为首的是个两鬓发白的中年男人,着长袍,带高冠,自有一股威势散发,他面色阴沉,面容与方才杨公子有几分相似。
看那模样便是秋月楼陈老板口中的杨左使。
他盯着从秋月楼走出来的常乐,其眉宇间郁积着沉沉怒气。
在他身旁,便是涕泪横流,鼻青脸肿的杨昱。
“爹!就……就是他!就是他打我!”杨昱一见常乐,立刻跳出来,高声道。
看着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杨启文,也就是杨左使更是怒火中烧。
不待常乐说话,他便喝道,“来人!这武夫目无律法,以武犯禁,按照渭水律法拿下,关入天牢!”
“拿下他!”
说罢,身后的铁甲军士,齐齐上前一步,长矛对准常乐。
一瞬间,宛如阴云迫近,一股肃穆的军威从四周压迫着常乐。
若是一般人,怕是已经下破了胆。
“嘿!狗东西!敢和本公子作对!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杨昱在后方,恨恨道。一不小心碰到脸上伤口,又是疼得哎呀咧嘴。
一旁的杨左使面无表情,他早就得知这打伤自己儿子的恶贼武艺高强,便调了五百黑铁卫前来。
这阵仗之下,武艺再强,也只能束手就擒。
常乐眉头一皱,心说这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老子,果然飞扬跋扈倒是一脉相传!
他冷哼一声,恰合天地之势,一瞬间便破了军威。
“杨左使,你好大的威风!”
“这渭水律法伤人者刑本身,你儿子杨昱驱兽伤人,更意图置常某于死地,杨左使该怎么罚他?”
“还是说,这渭水律法只严于百姓,却宽于官家?”
“这是哪般的道理?又是哪般律法?”
常乐声声俱下,字字珠玑,宛如晴天霹雳砸下!
杨昱不禁在这气势下后退一步,显然是吓住了。
但杨启文身为左参谋时,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冷笑一声,“杨昱伤人?谁能证明?”
他转身看着外围围观的吃瓜群众,高声问道:“方才在秋月楼中,可有人见到杨昱驱兽伤人?”
众人无言。
偶有两个愣头青刚准备说话,便被同伴一把拉住。
最终无人应答。
杨左使阴森森地转过头,戏谑地盯着常乐:“你看,没人证明,便是你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黑铁卫听令!给我将这恶徒拿下!”
众军士一听,踩着军阵,挥舞长矛,便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对于杨左使的态度,常乐毫不意外。
倒不如说,若这杨左使刚正不阿,才有了鬼。
面对着包围自己的军士,常乐毫无惧色,道:“杨左使,你这是铁了心不讲道理了?”
“也好,讲道理也挺累的,我也不喜欢。”
说罢,常乐向前踏出一步,灵气鼓荡!
灵气运转,雷法发动。
刹那间,雷鸣声响起,翻涌的雷霆自他身周爆散!
乱舞的雷霆化作电蛇,翻腾汹涌,噼里啪啦鞭挞着青石板,只是微微一碰,便烧出焦黑痕迹。
黑铁卫们顿时蒙了,惊骇欲绝!
不是说抓武夫吗?
武夫会这等手段?
正在这时,雷霆中一缕缕细碎朝外扩散,一瞬间便席卷整个军队!
刹那间,惨叫声响起,诸多军士和马匹,浑身抽搐,瘫倒在地。
但常乐并没有下狠手,毕竟这些军士也是听命行事。
所以他释放的雷法,最多让他们麻痹和疼痛一会儿,半刻钟内失去行动能力。
一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黑铁卫,转眼便如同麦子一般倒下了一大片!
只剩下杨启文和杨昱两人,呆若木鸡!
“怎……怎么可能……”
杨启文死死盯着,喃喃自语,不敢相信!
眼前这人,仅仅一招,便放倒了诸多黑铁卫!
驭使雷霆,那更是仙家手段!
杨启文咽了咽口水,细密的冷汗渗出,胸膛砰砰直跳!
他看向身旁的杨昱,只见后者瑟瑟发抖,像个无助的小鸡崽一样。
不可一世的杨公子无助地看着自己亲爹,黑铁卫一瞬间就倒下的场景,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对啊!爹!快弄死他啊!”
杨启文听得心烦,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畜生!
竟然胆敢招惹修道者!
杨启文心中悔恨万分,若是知道是修道者,他就算打碎牙齿和血吞,也绝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触人家的霉头。
旁边的杨昱还在喋喋不休,杨启文听得心烦,直接一巴掌拍晕了杨昱。
后者似乎没想到自己父亲也会打自己,一脸震惊呆滞,然后昏了过去。
此刻,常乐正一步一步走来。
银铃摇曳间,如催命之音。
他手中蓝光闪烁,曳曳迷人眼,但杨启文却从中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怎么?杨左使不是要捉拿我这恶徒吗?”常乐似笑非笑,
杨启文看了眼地上抽搐不听的杨昱和满地呻吟的黑铁卫,脸色铁青,
“上……上仙说笑了,定是犬子无礼得罪了上仙!还请上仙恕罪!”
常乐沉吟了一会儿,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与他计较……”
听到这里,杨左使脸色一喜,正要说话,却听得常乐又说,“只是按照渭水律法,已伤人者刑自身,杨公子驱兽咬断了别人腿,杨左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杨左使脸色一变,目露绝望,这黑袍少年,是铁了心要整杨昱了。
伤人者刑自身,这是渭水城的律法,意思是你故意伤害了他人,就要受到相同或相似的惩罚。
比如你打断了别人胳膊,也要被判打折胳膊。
“怎么?杨左使难道还真视青云仙门定下的渭水律法不顾?”常乐鼻子出气,哼了声。
“不敢不敢!万万不敢!”杨左使心中惶恐,咬牙道:“本官这就带杨昱回去,打断他的腿!”
常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回去?杨左使不会是诓我吧?”
杨启文浑身一顿,抬起头来,“上仙……真要如此?”
常乐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一炷香的时间,杨左使若是不动手,便由我来代劳吧。”
这话一出,杨启文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我知道了。”
他蹲下身,看着惨无人样的杨昱,心一横,一把捏在了其小腿上。
发力!
骨头碎裂的声音与惨叫声一同响起!
杨昱的一条腿,废了。
随后,杨启文搀扶起杨昱,带着恢复动弹的黑铁卫,颓然离去。
常乐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
杨启文心里恨上他了,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想过狠下辣手,直接斩草除根,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因为他这次除了省亲外,还肩负着监察使的任务,若是直接杀了人,怕是会在宗内落人口舌。
不过他也并不担心。
毕竟,监察使任务其中一项,便是在理事府的辅助下,考察城池官吏,提交巡查报告。
在他心里,杨启文父子已经被判了死刑。
只待自己报告一交上去,负责外务的中理堂自然有人收拾这群渣滓。
青云峰自始至终都是将凡人城池看作灵田一般,田中若是出了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害虫,那是一定会拍死的。
片刻之后,秋月楼门口偷瞄的陈老板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仙……仙人……仙人!”
陈老板老泪纵横!
对于渭水城的人们来说,他们思维里没有皇权,仙人,便是绝对的统治者!
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黑袍少年,竟然是能驭使五行操控风雷的仙人!
常乐转身,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走进楼内。
世间正好,菜是热的,酒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