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秀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额头。
他由衷的为自己睡得不沉感到庆幸,为家教住得不远而感到庆幸,更为托了前两点的福,没车窗玻璃撞出脑震荡而感到庆幸。然而,他的心情还是在向名为“崩溃”的谷底一步步靠近。
“最好来个人告诉我现在还是2019年。”成怀秀有些郁闷地嘟囔道,“要么就是城区改建还没有推进到这里。”
在经过了掉漆站牌、蔑视分类标准的垃圾桶、躲楼梯阴影下乘凉的共享单车、朝着防盗网内侧反向越狱的爬山虎、青苔集居的深灰色水泥台阶,以及一只路过的小老鼠之后,他终于来到了这座上个世纪遗留物三楼尽头的走廊门前。
“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
城西小区2栋306号门口贴着一幅大气的对联,成怀秀还没来得及接着念出横批,眼前的防盗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人踏着帆布鞋,一手推门,一手捞着从裤子口袋边缘掉出的钥匙。
“啊……”
成怀秀看不出来人是否和自己一样惊讶。他想起李津熠提起的那句玩笑话——当然也可能是大实话,除了胸不怎么大这一点之外,他一时间居然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什么性别。
“阴……阴阳人……”
成怀秀在心里暗暗吃惊。在他看来,即使都叫人雌雄莫辨,但阴阳人和人妖还是有一定区别。前者兼具两性的气质,而后者往往比最妩媚的女子还要美艳动人。但实际上,单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产生这种想法就已经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了。
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要想提高捕捉讯息的准确度,就需要采取自己不常用的观察方式,例如从右到左,或是从下到上。想到这,成怀秀捻了捻刘海,开始自下至上地打量这位气质暧昧的青年。
“赤脚,趾甲修剪整齐。”成怀秀在心里小小地松了口气,至少他不用担心教学场所的卫生问题了。
“普通版型的浅棕色长裤,校服质地的白衬衫,套着一件略微起球的米黄色的羊毛背心。”背心的开口略大,这完全要归咎于对方的体态——肩膀窄而倾斜,无法对它产生足够的吸引力。
“在溜肩的人中,男人是常有的。但在男人中,会留齐肩金发的倒不是很多。”
对方的头发前少后多,两鬓的金丝向后翻折,和颈后的雀尾合在一起。从正前方看去,斜刘海最低微遮左眼,最高与右眉平齐,眉尾翘起且转折。柔软的脸庞缺乏棱角,但是不乏英气。
成怀秀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打过照面,但又难以肯定。
“我正打算去车站接你。”
好像有天鹅绒在爱抚自己的耳朵。成怀秀的鼻子突然有些酸软,忍不住想打个喷嚏。
“原来是男人啊……”
失望之余,他又很高兴。果然,朋友们是多虑了。提到父亲,要是他真为了某个断了多年联系的人利用自己,那他一定会嫉妒到不能自已。
“进来吧。”
那位青年拉开屋门,向成怀秀伸出了手,成怀秀也伸手去握他的指节。然而,对方似乎愣了一下。
这有什么不对的吗?重心前倾,成怀秀原本挂在身侧的包滑到了胸前,就像公园里的健身踏板一样晃来晃去。
“啊,原来是……”
如果此时有镜子可照,他保不准会误以为自己的脸大到足以遮盖西边的整片天空。而想要一头钻进墙角和老鼠抢窝的,反而是那群红彤彤的火烧云。
成怀秀有些慌乱地想抽回手,而青年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他极自然地反了下手,转过身,就这样拉着成怀秀步入玄关。
青年寄居的地方不大。成怀秀觉得,这只能算得上一间加装了厨房和少量家具,撤走了四架双层铁床的学生宿舍而已。
不过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种老式公寓里,能装一间单独的盥洗室是极奢侈的事情。阳台左侧的小房间就起这个作用,单人床与它隔墙相对,墙上贴着一张侦探剪影海报。床单稍显凌乱,一看就是临时整理的。
阳台的另一边立着一座摆放各种什物的洗手台,旁边陪着一架微微发黄的立式洗衣机。窗台上架着防盗网,摆着两盆像是从刚地狱的鸿沟里挖出来,又用熔岩浇筑的东西。
“造孽啊!”成怀秀在心里感叹,“上辈子进了十八层地狱的人,这辈子就转生做他养的花。”
带着咸味的海风越过明亮透彻的玻璃拉门,被吹拂的窗帘随之轻抚身旁的暗棕色木质书架。住客搜罗的各类书籍在高大的木质结构上独霸一方,甚至肆无忌惮地在整个房间里安营扎寨。
成怀秀猫儿似的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俗世奇人》,《十日谈》和《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之间的地板,走到书架前一张绒布地毯上。他背靠书架坐好,出于好奇,在放下书包之后马上转身,想看看这里都藏着什么书。
有相当一部分书脊上都印着一串相同的单词。“嗯,瞎耳螺壳……猴姆斯?”成怀秀试探性地读了读,又试探性地问了问,“你很喜欢这个猴姆斯吗?”
“当然。”青年正忙着和倚仗风势上天入地的窗帘斗智斗勇,被他一打岔,一不小心挨了一个耳光,“啊……福尔摩斯是我的偶像。”
福尔摩斯?成怀秀感到震惊。即使他的词汇库再小,但至少那26个歪七扭八的棍子还是有好好存在里面的。他用手指逐字划过“Sherloes”,想不出是哪个不务正业的符号发了“福”音。
“听说这书的第一批国文翻译里有胡建人,广夏人最爱吃的那种,说不定跟这有关系。”青年粘上粘扣,取得了这场小型战役的胜利,而那两只顽皮的浅蓝色无鳞蛇则偃旗息鼓,“好了。地上凉吗?要不要坐到餐桌旁边?”
成怀秀摇了摇头。虽然尾椎骨附近一直源源不断地传来凉意,而且说不定不久之后还会引发便意,不过能坐在地上伸直乳酸堆积的双腿,这让他感到非常舒适。
见状,青年从床上拿下两个垫子,又进厨房端出一杯凉白开。他先后把垫子和玻璃杯递到成怀秀手上,再变戏法似地从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间抽出一张小桌板。成怀秀在软和的圆形垫子上坐好,舔了舔水,舌尖捕捉到了一股柠檬的清香。
“这家伙好像挺会过日子的。”他想,“所以接下来会是什么呢?”
自我介绍?煽动性的演讲?还是跳过寒暄,直截了当的开始授课呢?不管怎样,成怀秀都不打算主动开口。他把半空的水杯放回桌上,双手交握,拇指的第二关节彼此摩擦。
那位青年也跟着握起自己的手,前臂轻轻搭在盘好的腿上。
“我们来交换秘密吧?”他说。
这是成怀秀没想到的。
“这是一个快速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小技巧。”青年朝他眨了眨眼睛,“怎么样?”
成怀秀犹豫了片刻。而后,他突然抓起水杯,直了直脖子,“吨吨吨”地把余下的水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角,“啪”地把水杯拍在桌上。小桌板被这突如而来的动作吓得发抖,慌乱之间还掀起了地毯的一角。
“我要当警察!”
成怀秀说,说罢,便移走视线,刻意避开青年的目光。
因为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某些人眼中,不投机倒把就是浪费,不剥削别人的劳动成果就是可耻。
至于追求正义?
“呵,只有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小屁孩才会产生这种天真的想法。”
成怀秀知道自己不该说,因为他很害怕,害怕说了就会听到这句话,又或者是以这句话为内核的其他什么自以为宽慰的话。
“我现在只有一米六五,离警校的招生标准还有三厘米。”
成怀秀吸溜了一下鼻子,但是除了空气以外什么也没有吸到。
“你不能干这行。”
他尽力不去在意别人的想法,可就连身为警察的父亲也这样告诉他。
“不过我还有两年时间,应该是。”
成怀秀不敢抬头,他真怕青年脸上也挂上了笑,那种充满慈祥、怜悯、敷衍、不以为意的笑,自以为是的过来人般蔑视后生的笑。
“所以我每天都会喝牛奶,大课间做完操之后,我就跑到操场上练单杠。”
自己凭什么相信他?即便说了又能怎样?
“我想我还是有希望的。”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成怀秀正想开口叫青年忘掉一切,突然,一阵猛烈而急促的敲击声打断了他的话。
门口的走廊上爆发了一阵定点定位的八级台风,它蓦然炸响,那刺穿耳鼓的声音简直比一百家地震的五金店还要夸张。在台风眼路过之时,那狂乱的敲门声短暂地平息了一下,可只消片刻,狂风骤雨又发作起来经久不绝。
“抱歉。”青年欠了欠身,成怀秀点头表示接受。
才刚拆下防盗链,一个反光的身影便像射出的订书钉一样,瞬间将青年弹飞。他一路翻滚,最后被人钳倒在地。
成怀秀定睛一瞧,原来那是一位皮肤如卤蛋般光润,身材匀称颀长的漂亮姑娘。这位年轻小姐挽两颗翠绿螺形发髻,身着暗蓝色镂空哥特式裙装,腰坠沙和尚同款头骨串,脚踏铆钉大头皮鞋,两只涂着紫罗兰色趾甲调皮地从鱼嘴式的鞋尖往外张望。
成怀秀皱起眉头,努起鼻梁周围的肌肉,嘴角下拉。他第一次目睹如此场面,没人教过他这时候该保持什么心态,所以他就出于本能的感到不爽。
年轻的姑娘撅起嘴,薄而小巧的嘴唇就像两瓣晶莹的糖渍樱花。
“耀酱,洗衣机。”
“咳,美奈,我现在不太方——”
“帮帮人家嘛!人家,说明书,看不懂啦!”
“国产的?说明书上都会带英文,对了,可以直接拍照翻译——”
“可人家是留中国学生,不是留英国学生嘛!”姑娘毫无顾忌地往他平坦的小腹一坐,手肘顺势支上膝盖,“人家主要是,不,会,装。有那么多,欸,水管还有螺丝什么的,搞得人家头都大了。”
“先用我的洗衣机,我晚点去好——”
“不好!这是礼物,欸,惊喜,所以现在就要!”姑娘“噌”站起来,拽住青年的手臂,像搭扁担一样扛在肩上,“你看!人家!都!登门!拜访了!”
“可是美奈,现在真的不行,我还有——”
敬酒无效,那姑娘直接上手猛拽青年的裤腰。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又毒辣,甚至连他裤子内侧的标签都被扯了出来。
“美奈!啊!等一下!”青年哭笑不得,死命攥着裤子,一边拔河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我,我学生在!我要对他负——”
“学生?是那孩子?”闻言,她一眼瞄准了那个被迫目击这场闹剧,缩在书架前瑟瑟发抖的少年。不等青年回答,她一脚踢掉大头皮鞋,轻飘飘地晃到了成怀秀面前。
“能把你先生借给我吗?”
姑娘的声音尖细而甜腻,她笑眯眯地俯视着他。在成怀秀看来,这不像在询问,倒更像是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或者说是没有限制程度的威胁。
成怀秀完全可以并且应当义正言辞地说出“我们可不可以讲讲先来后到”,可他一想到那个正颤巍巍地缩在墙壁和柜子的夹角里,争分夺秒勒紧裤腰带的青年,他就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撒个小谎。
“啊,嗯……那个,我,我有题不懂,他……还在讲题。”比蚊子还小的声音从成怀秀打颤的齿缝间了漏出来。自觉是在胡说八道,他羞于直视她的眼睛。
他不常说谎,也不爱说谎。这倒不是说他没能遗传父亲满嘴跑火车的天分,实际上,他现在这副畏缩的小鸡仔模样,完全是被他严厉而敏锐的父亲压抑出来的。
“小帅哥。”见他这副表情,这位风风火火的姑娘意味深长地说,“想要成为优秀的男子汉的话,你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哦,知道了吗?”
这句话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如果那个被她称作“耀酱”的家伙不拿工资的话。
“珍惜这一次机会,好好学习怎样成为一个自立的男人吧!”她笑嘻嘻地把他的头发揉成一团鸡窝,又从口中吐出了几句貌似很有鼓励意味的日本话,“搞定啦!耀酱,我们走——啊——啊——阿嚏!”
成怀秀眼前下起了一场雾,他觉得那个喷嚏比河马排气还要壮观,还要响亮。
“一百岁。”青年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了那位“咯咯”笑个不停的姑娘,“美奈,等我一下。”他说着绕过门口放杂物的小柜子,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西瓜红卫衣外套。成怀秀看见,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绣着一个金色的“SH”标志。
“美奈,不嫌弃的话就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啊!”
“耀酱!”
小柜子剧烈摇摆起来。如果他没能及时将手掌撑在台面上,一顿狗啃泥肯定在所难免……不,成怀秀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青年是自己使右脚绊了左脚。在发现自家餐厅里藏了卫检部门的卧底时,即将送上变质食物的服务生常常会使用这种伎俩。
“我没事。”青年扶了扶额,对上了成怀秀充满疑虑的视线,“抱歉,屋里的书请随意看,我会尽快回来的。”
“耀酱,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啦!”
姑娘纤细的胳膊揽上他的脖子。成怀秀天真的以为她会送上一个爱的亲亲作为报答,没想到她突然亲昵而又格外使劲地把青年的头朝腋下一夹。她无视他的挣扎,大跨步地将他拖出门去,就好像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不是她家,而是一座生灵涂炭的屠宰场。
“嘿嘿嘿!我们吃涮涮锅还剩下一些菜,你一定要带一些走哦!”她一边发出魔鬼般的瘆人笑声,一边抡圆了膀子。门“咣叽”一砸,走廊上的脚步声、拖拽声和喘不上气的呼吸声很快就消失了。
成怀秀深吸了一大口气,接着又呼出了一大口,像是足以吞吐肺叶的那么大。
“WHAT?WHAT THE HELL!!!”
据说人在学一门语言的时候最容易记住脏话,这一点对英语白痴成怀秀来说也不例外。
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来找气受吗?怎么可能啊!他又不喜欢英语,硬着头皮过来就只是想让父亲欠自己一个人情。可悲的是,他用脚后跟衡量了一下目前的付出和收益,发现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待在这个穿越一样的烂尾楼里,等这样一个抛下学生的家教调完情!
这人情,不要也罢!一想到这,成怀秀捞起鼓鼓囊囊的包,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
小柜子上摆放整齐的东西被青年的掌风震得七零八落。盛着各式优惠券和积分卡的铁盒被掀了个底朝天,挂在柜边的黑色老旧曲柄长雨伞倒向了衣柜,一本旧书从不知道哪里掉了出来,和原本就摊在地上的《呼兰河传》躺在一起。
“哼,是他说了书随意看的。”
不看白不看,冒着脑震荡的风险来了一趟,总得做点什么回回本。封面上写着“霸王别姬”四个花体字,成怀秀随手翻了翻,想起自己曾在电视上看过改编的电影。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说不定会坐下来认真读上两章,可如今他心里五味杂陈,所以只打算走马观花地瞥上两眼。成怀秀左手托好书脊,右手食指轻抚页边,从封面一路扫到封尾,而结果是他基本上就只看清了人名。
成怀秀愤愤不平地合上书页,正打算将其放回原处,可突然,在很近的地方传出一阵微弱的“呲啦啦”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塑胶质的东西从什么地方剥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裤腿上有什么东西刮过,连忙低头去看。
那是一张合照。
恍惚间,他在略微有些褪色的画面中看到了二十多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