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各自的牵绊(1 / 1)福迷崔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成怀秀小心翼翼地逮捕了这张照片。

岁月刻下好些痕迹,它的口供是一串红色数字——“2003.03.21”,证人是塑封上的鼓包、受潮泛起的水纹,以及角落处的一小条白色折痕。

凝视着因直视闪光灯而瞳孔发红的主角,成怀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型更加修长、眼神更加凌厉、嘴唇更加纤薄、左眼眼梢处挂着一枚泪痣……除此之外,这位男子几乎就是他想象中自己成年之后的模样。

“老……老爸?”

画面中参杂了凌乱而五彩斑斓的虚影,像是彩带和鲜花在漫天飞舞。男子梳着背头,身着银花刺绣黑燕尾礼服,胸口有枝娇艳欲滴的绯红色玫瑰喧嚣地盛放。他单膝蹲伏在红地毯上,昂首挺胸,兴高采烈,意气风发。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身旁一位不起眼的少年。也许称之为“少年”不够恰当,只要与误入镜头、手持花篮的白纱裙少女作下对比,就能看出这株小白菜的年龄至多不会超过五岁。

这个小家伙歪着脑袋,乖巧地靠在男子的肩头。他眼光黯淡,嘴角抿起,面色苍白,忧郁的气质与现场欢欣的氛围格格不入。脖颈上系一只黑缎子蝴蝶领结,肩上悬一件黑色小马甲,腰间的扬声音响有气无力地低垂,唯一有些光彩的是胸前别着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花。

好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洋人有给死去孩子拍照的嗜好。成怀秀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和男子洋溢着喜悦的热切目光不同,男孩忧郁的视线聚焦在自己手心。成怀秀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凑近照片,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塑封小泡彼此相融。

那是一只紫色丝绒敞口小盒,盒中躺着一枚戒指,就和那枚戴在他母亲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

成怀秀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脑海里回荡着朋友们的笑声,只觉空荡荡的胸腔里本就郁结的东西愈发沉重,不可名状的滋味随着他的每次呼吸狼奔豕突,直撞得他的五脏六腑全搅成一块。

他最不想接受的事情,好像,成真了。

***

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从远处开始回荡。

成怀秀打了个耳语般的哈欠,继续倒伏在偷取他体温的地毯上,只给自己心灵的窗户留下一条小缝。

他放弃了离开的念头。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拍拍屁股扭头就走。

年近迟暮的老灯泡绽出慈祥的光。门开了,影影绰绰,有什么物件“刺啦刺啦”地划过空气,再然后是微弱难以辨明的“沙沙”声。停顿了一会,随着最后的“啪嗒”一声,明亮的灯光点燃了整个房间。

“好慢……”成怀秀从地毯上爬起来,打了个哈欠,“我都睡了一觉了。”

“啊,抱歉,事情比我预想的要复杂些。”青年匆匆扒拉了两下自己凌乱的刘海,拾起撇在地板上的塑料袋,“其实你可以直接睡我床上的,地上凉,容易感冒——”

“为什么会这么久?”

“装洗衣机没装多长时间,但试用的时侯发现不进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没接好,后来才发现是水管堵塞了。”青年两手搭在身前,提着塑料袋的耳朵,“所以我就疏通了一下管道。那时候天色也有些暗了,美奈去开阳台灯,结果灯不亮。”

“灯也坏了?”

成怀秀暗自下定决心,自己以后一定要努力工作,绝对不要穷到住这种地方。

“美奈自告奋勇要来帮我,但她,有些……兴奋过度,从椅子上摔下来了。”青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巧不巧,刚好摔进洗衣机里。”

要不是拼命咬住下嘴唇,成怀秀真担心自己会非常无礼地直接笑出声来,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那双炙烤豆腐一般鼓起的腮帮子早已将那点小心思暴露无遗了。他的表情管理完全失败,就像在游泳池里偷偷解手却忘记自己最近上火一样。

“新买的洗衣机又不能说劈就劈了。”青年扬起眉头,歪了歪脑袋,“结果最后一直闹到雷蒙娜回家。我们往里面倒了好多油,又费了半天劲,这才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等一下……雷蒙娜是谁?”

“啊。关于这个,你愿不愿意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童话故事里,经典的结尾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青年顿了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如果不是王子和公主,而是公主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对于这样的故事你有什么看法?”

“啊,嗯?这就是个……故事?要我说,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王子、公主、骑士、女巫、哥布林……只要公主喜欢,她想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

成怀秀眨了眨眼,吐出一小点舌头。

“除非国王规定自己女儿不嫁王子就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不过我觉得,这种漠视女儿自身意愿的父亲就算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

“哈哈,好吧,我把事情从头给你讲起。”青年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拉开餐桌旁的一张椅子,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上面。

“我和美奈是在一次留学生招聘会认识的。我当时在现场做义工,她当时是来凑热闹的,结果迷了路。我给她指了路,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后来,她听我说这里租金便宜,就也从宿舍里搬了出来,说是想体验生活。”青年抬手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喏,她就住隔壁1栋,超近的,穿个连廊就到了。”

“一起搬过来的还有雷蒙娜,她是德国留学生,比我们小一届。美奈跟我说,是雷蒙娜先找她搭讪的。迄今为止,分分合合,两人在一起已经三年多了。”

成怀秀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也隐隐约约从两人的相处模式中捕捉到了某些猫腻,但当他真的亲耳听到青年公布这件事时,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惊讶。

在这短短的几小时内,他十五年来储存的常识已经被颠覆了太多。

“这次美奈买洗衣机就是为了给她当礼物。上一个……爆炸了,冒出黑烟,把火警都招来了。幸好她的房东相当大度,只象征性地叫她赔了一点钱。”

“其实她们不介意我向别人提起她们的关系,但社会环境摆在这里。她们对于社会的态度很积极,但社会却不一定这么想,毕竟社会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集合嘛。”

“所以我觉得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一边说着,青年一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青椒,“这也算是我对她们微不足道的保护吧……而且我很喜欢你那样的回答。”

“这个袋子里的是她给的谢礼?”成怀秀有些好奇地问道。

“对。”青年饶有兴致地举起另一颗绿得发光的果实,“你看,这个肉质超厚实,超大颗的。”

成怀秀不解地眯起了眼。

“吃涮涮锅剩下的菜”,这应该是那位美奈小姐的原话,可姑且不提日本人基本不爱吃青椒这件事,谁家平时打火锅会涮青椒?

这家伙该不会被讨厌了吧?

“没关系的。”青年笑了笑,“美奈她一向敢爱敢恨,直言不讳。她要是真讨厌我,准会直接动手把我揍成猪头。”

“哎?嗯。”成怀秀有些惊讶,他记得自己刚才好像并没有开口。

“她们昨天吃的是‘暗之锅’,据说是日本的一种惩罚游戏,大家都要自带食材,统统放锅里,关着灯煮,最后夹到什么就要吃什么。”

“其实,咳,我之前还吃到过据说是没洗的袜子。”说到这,青年脸上的五官全拧到了一块,“仔细想想看,所有人吃的都是同一个锅里煮的,所以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放那种东西进去……”

“噗。”虽然听上去很是悲惨,但成怀秀还是忍不住笑了。

青年清点好了青椒,转身拉开通往厨房的门。“很抱歉拖了这么久,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吃晚饭吧?饭后再谈学习。”

“等,那个……”

话一脱口,成怀秀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马上收声,悄咪咪地动了动手肘,将斜挎包朝着自己腰与书架的夹角间蹭了蹭。

青年转过身。

“那个,我帮你收拾了柜子。”

成怀秀眨巴着水汪汪的眼,正大光明地迎上青年询问的目光。他没有撒谎,但隐瞒事实的负罪感激得他头皮发麻,于是他就将这些情绪全卷曲到在盘腿时垫在下面的那只左脚的脚趾上。

成怀秀相信青年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也希望他可以就这样让那本旧书放任自流。因为,一旦他检查了那本旧书,他是不可能忽视其中缺失的东西的。那张暗藏了巨大信息量的合照已经易主,此刻正被囚禁在成怀秀所携带的最厚的一本书里,夹在两页满堂红的练习题之间放弃思考。

“啊,谢谢你。”

青年似乎没有发现异常,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

“这是什么?”

成怀秀坐在餐桌前,盯着盘子里那盘透明的月牙形透明薄片。

“凉拌洋葱。”青年背对客厅,抄起锅,忙着把新炒的菜倒进盘子里,“我加了柠檬汁,尝起来会温和些。”

在此之前,成怀秀只听说过北方人会生吃大葱,从没想到自己竟有机会生吃洋葱。他撸起袖管,从看上去像酱油水的汤汁里捞出一片,送入口中。

“嗯?好甜?”他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而且非常爽口……”

舌尖上只觉甘美,竟没尝出一丝一毫刺激的味道。尽管过会儿自己身上的气味可能变得相当糟糕,可此刻他只想尽情地用牙齿切断这些清脆的植物鳞茎,细细品味这不曾体会过的,随细胞膜破裂而迸发满口的清甜汁液的奥妙。

“我昨天去趟了市场,卖猪肉的不多,最便宜的一家也涨到了27块7一斤。”

青年递给成怀秀一只瓷碗。他伸手接过,张口啜饮清亮的菜汤。蛋花酥松,番茄酸甜,汤水温暖柔滑。

“所以接下来这菜是原版的变种,我把猪肉丝换成了水蒸鸡的鸡丝。”

又是一道菜上桌,几缕热气不紧不慢的在空中翻腾,搅合着鲜香的气息涌进成怀秀的鼻腔,他只觉满口生津。在温暖柔和灯光的照耀下,这道散发着诱人光泽的青椒肉丝直叫他食指大动。只消轻轻一咬,鸡丝的软嫩咸香,青椒的滑舌脆爽,一齐溢出齿间,温和而悠长地缓慢融化。

合着不太饱满但饱腹的白米饭,伴着水汽和新鲜出锅的温度,这一切开始逐渐滋润成怀秀发寒的味蕾、四肢与心脏。在这喝凉水也塞牙的一整天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即将扭断的神经得到了一点宽慰。

可惜的是,这番温馨的景象并没能持续多久。不仅是因为他的心理承受力已经抵达了极限,更因为他该死的把那张照片夹在了错误的地方。

“犯错误是很正常的事。”青年微微笑地说着,轻轻把自己的手覆在成怀秀的手臂上,“我不会对你说没礼貌的话。”

两人此刻正面对面僵持在书架跟前,小桌板作为楚河汉界,依序被照片的载体、成怀秀的小臂、以及青年的手掌叠罗汉式的碾压。

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

成怀秀有些崩溃,想搓搓刘海发泄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懊恼,可他又不敢抬手。要是让这本好死不死的英语练习簿脱离自己的控制,它一定会半出于他们彼此间的双向怨恨,半出于排异反应的把那张照片在青年面前大肆曝光。

“分数不重要,错了多少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知识点有没有掌握,而练习题就是起检查作用的。”青年口头上循循善诱,然而手上的力度却没有减轻一毫,“你可以做到的,只要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

“干嘛这样?你只要和学校老师一样,直接跟我讲些时态、单词,还有那个什么叫‘grandma’的就好了啊!”

成怀秀撇了撇嘴,皱起眉头,心里止不住地冒火。

“我之后会讲的。但如果想要高效教学,我需要了解你目前的学习情况。”

“不过是拿钱办事!”

“正因为是拿钱办事,所以我要以完全认真的态度对你负责。”面对成怀秀满脸的不屑和厌恶——其实是焦虑和恐慌,青年没有放弃,“对不起,今天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即使你无法信任我……但,你的父亲,他聘请我一定是有理由的。”

成怀秀突然为他感到可悲。难道他真以为他自己是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吗?

“而且你父亲告诉过我,你非常自律,学习能力也很强。他说你很让他骄傲。”

随着这些话从青年的口中吐出,成怀秀心中刚刚萌生的怜悯和同情顷刻间一扫而光。

这家伙是个谎话精!是个撒诈捣虚的骗子!他真想立刻冲到街上敲锣打鼓扯横幅,昭告天下这个被偏爱的无耻的家伙到底是在怎样妄下雌黄。

“你已经流利掌握了世界上公认最难学的语言,而英语完全不比中文复杂。”青年再一次开口,“你可以做到的,只要静下心——”

尴尬、疲惫、焦虑、委屈、不甘、嫉妒、愤懑……所有的负面情感悉数汇成洪水猛兽,成怀秀的理智人间蒸发了。他被这些压抑许久的情绪撕成了碎片,甚至没有机会再多挣扎一秒。

“啪”!

霎时间,他的身体自己行动起来,押上了全部的体重给了眼前人的手来了一记最猛烈的鞭笞。与此同时,无数毛细血管爆破的声响在整个房间里增幅炸响。

“你,你凭什么对我说这种话!”

成怀秀猛地站起身,宽松的校服“哗哗”作响,小桌板被顺势刮倒,“咣”地砸到了眼前人的腰上。

“像你这种和天天和洋人鬼混,甚至即使穷得叮当响也要跑出国去的家伙!崇洋媚外!伪君子!”他一脚掀起两人之间唯一的隔阂,同时也是青年能够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闭上你那张谎话连篇的嘴!你凭什么要假装你很懂!”

小桌板扭曲着失控冲出,摔向一尘不染的玻璃拉门。惨烈的撞击之后,它们异口同声歇斯底里地发狂尖叫。共鸣之下,封闭空间里所有的屏障都疯了似地抽搐痉挛,整个房间顷刻之间化身一座填满暴乱蜂群的养蜂场。

“抱歉,是我自说自话了……”左手像在火中燃烧,难以自制的抽搐,然而青年并没有垂下他的脊梁,“我会认真听你说话,所以坐下来——”

盛怒的少年脚底生风,他向前跨了两大步,一把攥住青年身前的衣领。他经过武术训练的手臂强健得就像肉店里沾满腥气的挂钩,而青年半悬空的身体却不比装作羊肉出卖的断气老狗。

“为什么你就能那么心安理得啊!”少年明知他不可能说得出,“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啊!”

“你难道都忘了吗?你忘记那些禽兽都对我们做过什么了吗?”

“我们一向勤劳朴实,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可是自从他们来了以后,这一切全都变了!”

“他们……他们把这儿变成了坟场!”

“是他们龌龊无耻的洗劫人们辛苦创造的财富,还美其名曰战利品搬回自己的贼窝!是他们灭绝人性的烧杀抢掠!是他们让无数个家庭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是他们,是这些自诩文明人的败类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是他们夺走了无数黎民百姓的幸福,甚至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让那些无辜的人悲惨地像牲畜一样死去!”

眼睛好像已经瞎了,喉咙被撕成碎片,肺叶也像被送进了真空机一样被压得生疼,肌肉因为过度换气陷入僵直,整个身体撑满了迅猛而反复的痛楚,像被架上了高压电塔。

长期压抑的本性过于暴戾,仅存的理性垂死挣扎。

“这就是他们对我们做过的事啊……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快住嘴!不要把你自己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啊……”

“快放手!你要掐死他了!他只是想尽职尽责的教书而已啊!”

不论是哪里,眼眶、鼻腔、嘴里、脸上、食道、血管……处处奔腾着沸腾的岩浆。胸腔剧烈而不规律地胡乱起伏,心中悲愤的怒火因此受着断断续续的供氧,挣扎着不愿灭亡。

“你不会懂的,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声带被炽热的情感灼烧到扭曲形变,几乎无法再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是他们夺走了我爱的人……而她再也回不来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