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怀秀的身旁萦绕着许多味道。门外走廊上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苹果的细胞璧破裂的清新味道,眼前人身上淡淡的树的味道。
“被警卫拦住的时候,我真的慌得不得了。”成怀秀靠在立起的枕头上,胳膊搭在被窝外面,“不过幸好他是个好人,嘿嘿。”
“嗯。”陈耀应了一声,他坐在床边,手持小刀和一只**的苹果,“怀秀,想不想看星星?”
成怀秀望了一眼窗外,阴云密布,整片天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缕光线遗漏。
“什么星星?我要看。”他好奇地说。
陈耀捏住苹果的两头,拇指摁下刀背,“嚓”地绕着它腰部转了一圈。他一使劲,“咔”地将其掰成两半,又把横截面举到成怀秀眼前。
“哇……”
在果实的中心位置真的藏着一颗五角星。数颗种子,或是完整的巧克力色,或是露出雪白的内核,它们分别隐匿在五个浅绿色的心室之中,构成了一颗星星的五个分支。
见成怀秀那副双眼放光的模样,陈耀轻笑起来,剥去了苹果的最后一丝伪装。果肉去核,分成许多小块,放在保鲜盒里用牙签插好。
“来,怀秀,张嘴。”
饱满爽脆的果肉“嚓嚓”作响,甘美清冽的汁水溢满口腔。
“这苹果好甜呀。”成怀秀像只小麻雀一样欢快地笑起来,颜色惨淡的双颊上泛起健康的红晕,“陈耀,你也教教我该怎么挑吧?”
“好。”
陈耀应了一声,戳起一块苹果,喂到那个啁啾个不停的小家伙嘴边。
“说起来,那把伞有点旧了,不知道有没有漏雨。”
陈耀没有回话,继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成怀秀轻轻拨开了他的手,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
“难道说,你没有收到……”
“我收到了。”陈耀摇了摇头,“只是,关于那把雨伞……”
“怎么了?”
“我撑着它走进风里,没想到伞骨整个翻了过来,带着伞布一起飞走了。”他哭笑不得地说,“它飞得太快了,我追了两条街也没赶上。”
“怎么会这样?!”成怀秀沮丧地垂下脑袋,盯着手背上的针头,连连唉声叹气。
“没关系的。它早就该退休了,是我一直在强迫它上岗。”陈耀说道,“而且,多亏了你,我现在少了把蹩脚的雨伞,多了把趁手的拐杖。”
“也许它的健康状况是不太好……但如果不是被我拿出去,它至少也不会死无全尸。”
“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一把雨伞而已。”
“不是的……我知道不是这样。”成怀秀抬起头,对上陈耀柔软的视线,“我仔细观察过它。它作为雨伞,实在是太不够格了。”
“师父来时也说过,叫我早点把它处理掉,别占地方。”陈耀说,“所以,你也不需要太在意——”
“它又破、又旧、又扭曲。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会把这样一件不实用的雨伞买回家的。”成怀秀双手交握,一只手的拇指叠在另一只上,“如果它存在的意义不是使用,而是被拿来收藏呢?然而,迄今这种直杆伞的品类还在生产,非常大众,三十五块就能买到。”
“所以,它的收藏意义并非‘对世’,而是‘对人’。值得收藏的不是它本身的价值,不是商标,不是稀有度,而是以它为载体所附加的,于你而言独一无二的信息。”
“何以见得?”陈耀笑了一声,“也许我只是懒得处理它呢?”
“我有证据——你书架上的那只拖鞋。于他人而言,它仅仅是一只意义不明的装饰,但对你来说,它就是福尔摩斯那只作为烟叶容器的波斯拖鞋。”成怀秀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行为习惯,而我相信你的就是‘情感的投射’。”
“伞布上防水漆脱落的情况、伞骨僵死的程度、伞柄上伤处与周围的色差……即使不是我去分析,换成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绝对能看出它岁数很大。此外,你很爱护它,大量的修补也证明了你持有它的时间之长。”
“我猜想,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你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金属的伞尖上存在细长倾斜的磨损,这代表着拖行,说明持有者的身高较矮,力气较小。”
“它伞身长,颜色暗,质量重。因此,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它绝不可能是一件专门挑选的礼物。”
说着,成怀秀扯过挂在床边的包,拉开夹层,取出那张决定性的证据——十六年前的那张旧合照,将其递给陈耀。
“它不是普通的伞。”他说,“它是我爸给你留下的唯一一件纪念物。”
在成怀秀独自论述的这段时间,陈耀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捏着照片的边角,一动不动,像尊不曾拥有过生命的雕像。
风吹过,树影摇动,走廊上传来了小推车“骨碌骨碌”的声响,以及查房护士猫儿似的脚步声。
“……你拿着它吧。”
良久,他将那张照片递回成怀秀手上,话音疲惫。
成怀秀拽起刘海。
舌根很苦,苹果的甘甜不知何时散了。脊梁作痛,就好像被魔鬼整条扯出,投入地狱的烈焰进行焚烧。在他那具充斥着纠结、后悔与混乱情绪的身体之内,心脏开始训斥大脑。
“我承认,你很厉害。但你不该臭显摆,你不该把这层纸捅破的。”
“我只是想验证真相……”
“可你伤到他了。”
“……为了真相,有些牺牲是……”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之一。”
“……”
“真相算个屁!还不赶快补救,大傻瓜!”
成怀秀掀开被子,坐到床边,露出双脚。
“陈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想让你难过……”
“在我小时候,离家不远的街上有个杂货店,什么都卖。我总喜欢一个人跑到那去读书。”陈耀阖上双眼,轻轻倚靠椅背,“熟了以后,有时也帮老板看店。拿到零花钱就攒下来买书。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久。”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他几乎不买东西,却总是倚在门口,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动——只是翻动,他几乎不读。”
“真奇怪。”
小陈耀握着扫把,缩在柜台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那个奇怪的陌生男人。
“为什么不读?……这叫什么来着?占着茅坑不拉屎?”
正这样想时,那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刚好对上他好奇的目光。小陈耀心里一惊,赶忙低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扫起地来。
沉静了几秒后,门口又传来了纸张掠过空气的声响。警报解除,小陈耀再次探出头来。
“今天是第三天,他今天看上去……好像不太一样?”他把手指支在眼睛上,以便更仔细地观察,“他看风景的次数变多了,而且不停地抖腿。他是在焦虑吗?”
那人的腿就像触了电一样。小陈耀撇下扫把,“哒哒哒”地跑到那人身旁,并且戳了戳他其中一条疯狂颤动的大腿。
“嘿!”他叫了一声。
那人瞥了他一眼。
“给你。”小陈耀将自己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手心里托着一块印着兔子图案的牛奶糖,“书上说,吃糖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这样的话,你的心情就会变好了吧?”
“啊……谢谢。”那人冲他笑了笑,接过糖,单手剥开包装。
白嫩的糖果随着糖纸的平整逐渐展露,半透明的糯米纸有如新娘的裙装。世界上竟然会有事物如此美好,小陈耀感动的泪水几近流出嘴角。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试图通过继续扫地来转移注意力,“因为他很需要。而且如果他平静下来的话,这样就不会抖腿,也就不会吵到我的眼睛了。”
顷刻间,一股妖风顿起,其速度之迅猛,直刮得小陈耀眼睛生疼。他动手揉起来,听见街道上传来异响。凌乱的脚步声,咒骂声,不同材质的碰撞声,以及什么东西落地的沉重声响。
小陈耀赶忙睁眼,只见那人从腰间拽出了一挂银晃晃的。“咔咔咔嗒”!那带了链的一双镯子扣到了一个男人手上——流里流气,满口粗话,膝盖破皮,一只形变的拖鞋卡在脚踝上。
“天,天哪!他是个便衣警察?!”
小陈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见另一位青年脱下外套,迅速盖在那流氓的手腕上。书店那人和青年一起,他俩一人一边掣肘着流氓的胳膊,并肩将其带离了抓捕现场。
“好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警察抓坏人的样子……”
“啊。”
他低了头,看见一块不成形状的东西,像坨漂白了的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那是最后一块,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小陈耀说起话来带着哭腔。
“所以这些都给你。”
那人再次用眼神指了指柜台上的那包糖。
抓捕任务圆满结束,这位年轻的便衣警察却仍在第二天照例光顾。他从货架上挑了满满一包糖果,和零钱一起放到柜台上,说是要感谢老板的配合,作为薄礼送他儿子一点糖。
“我不是老板的儿子,我只是不想回家,顺便给他帮忙。”小陈耀抽了一下鼻子,“而且,要是对不起有用的话,像你们这些人早就该失业了。”
闻言,那人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而这让小陈耀非常不爽。
“你这个小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是吗?要是你这个老东西没有什么别的事的话……”小陈耀指了指店门口的方向,“劳驾,我要看书了。”
他无视那个脸色发青的家伙,继续“唰唰唰”地翻起字典。翻了几页之后,他偷偷抬头,却发现那人不仅一步未动地待在原地,而且还支肘托腮地趴在柜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怪人。爱走不走。”
小陈耀选择性失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查字典中,但没过多久,他很快就被难倒了。
“……尚……文……毛?”
这个字的每个部分都长得很适合当偏旁。
“这是‘氅’。”那人点了点书页上的字,说道,“大氅,就是大衣。”
“那这个呢?”小陈耀把书往前翻了好几页。
“愠怒,和愤怒是一个意思。”
“这个?”
“裂罅,指破裂后的缝隙。你还这么小就开始看这种书了?”
“我不小,我已经上小学了。”小陈耀不满嚷嚷起来,“而且这书很好看,所以我才看的。告诉你,我最喜欢福尔摩斯了。”
“哦?”
“虽然他对待蠢材的态度非常刻薄,而且还总喜欢把事情做得很戏剧化。但我觉得,福尔摩斯无比的正直,睿智,还有英勇。”
“如果他加入莫里亚蒂的阵营,他一定能将整个欧洲搅得天翻地覆……但他没有。而且,为了消灭那个坏人,他甚至甘愿与他同归于尽。”
那人听着,看着小陈耀在空中挥舞着手臂,绘声绘色地表演起这对宿敌在莱辛巴赫瀑布上殊死搏斗的情景。
“福尔摩斯是大英雄。虽然他不完美,但是我最喜欢他了。”
“我也很喜欢他。”那人指了指自己,“成秀信。”
“我叫陈耀。”
不知不觉间,小陈耀消沉的情绪一扫而光。他开心地笑起来,声音既清脆又响亮。
“成先生,我觉得你好厉害呀。”
“那是。”成秀信得意地扬起下巴,甩了甩头发。
“成先生,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小陈耀踮起脚尖,双手支着玻璃柜台,高昂着头,“拜托你啦!拜托拜托拜托你啦!我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东西想跟你学呀!”
“成先生?”这位厉害的专业人士笑了起来,“叫错了,小耀。”
“……赤嗯橙先生?”
“什……哈哈哈!小傻瓜,我是要你叫师父啊!”
说到这,陈耀爽朗地放声大笑起来。气氛转暖,成怀秀的脸上也逐渐浮现出笑容。
“那时他工作还不算多,所以我们后来也经常跑到书店看书。有时还一起钓鱼,虽然他钓起鱼来基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深有同感。”
“他有一次去外地参加培训,还给我寄过明信片,就是邮票贴反了。我当时光想着要向他炫耀一下新学到的东西,至于其他事情完全没有意识到。”
“我告诉他说:‘师父师父!如果你在英国倒着贴印有女王头像的邮票的话,这可是犯罪行为呢!幸好你不是,不过即使是我也不会举报你的!’”陈耀笑着叹了口气,“他也太看得起我了。”
“既然你们关系那么好,为什么十几年不联系?”
“……有些事情发生了。他也是在那时候留下了那把雨伞。”
“然后呢?”
“他结婚了。”
一瞬间,空气中积聚了排山倒海的悲伤。
成怀秀记得,他之前在书房外听到过,陈耀自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应聘这份工作,他是被成秀信用情绪绑架着接下的。
陈耀根本就不想面对过去,他从一开始就不想。绊倒自己也不是什么暗示,十有八九是出于恐慌。
成怀秀无法想象,他到底是持着什么样的心态和自己相处,到底怎么能忍受得了自己的任性和暴躁。他应该怨恨自己,怨恨这个让他心痛的见证。
他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成怀秀的身体里好像冒出了电视雪花。他只觉得胸口好闷,头好麻。肺叶之间的某个地方灌了铅,听凭重力的指使,为虎作伥,坠得成怀秀倏忽缺氧。
视线很模糊。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而他带给陈耀的伤害也已经够多了。自己每次的出现,都是在揭开他逐渐恢复的伤口,每次的任性,都是在他即将愈合的伤口上撒上盐巴。
他不愿意这样想。
但也许他不应该存在的。
“不是自己的负担,就没必要揽到自己身上。”
“你就是你。”
“我在看着你的时候,眼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手心很暖。
“你很了不起。我之前答应要和你交换秘密,可是你却自己发掘了一个——我对物品的情感投射,这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活在过去的人没办法拥有未来。如果不能离开过去的循环,不管走多远,总有一天会重蹈覆辙。”
“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柄有形的禁锢,一辈子都在逃避过去,一辈子都没办法迈出第一步……”
“谢……谢你,怀秀,谢谢你。”
“能遇见你,实在是……”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