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彩纸、刻刀、剪刀、垫板……每样47份。”陈耀接过购物清单,掏出手机拍了张照,“我记得这边书城有彩纸买,我们分头采购吧?”
“嗯。”
“彩纸交给你,工具交给我。”
“嗯。”
“这地方挺大,我们半小时之后原地集合,怎么样?”
“嗯。”
“……怀秀,怎么了?”
“没什么。”
“是挂绳断掉了?”陈耀指了指他空荡荡的胸口,“我待会儿再给你买一条。你想要什么材质的?金属的比较帅气,尼龙的质量比较好……牛皮绳也不错,和陶瓷比较搭。”
“随你便。”
在陈耀看不到的地方,那枚小哨子正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陶瓷冰凉的触感穿透手心,一路蔓延到心脏。
“有时间在这罗里吧嗦的,还不如赶紧去买东西。”成怀秀不满地呲了一声。
“好好,但在那之前……”陈耀在背包里捣鼓了一阵,摊开手,露出两颗锡箔纸包的巧克力,“给你这个。”
成怀秀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接,在陈耀的指尖触及他的掌心时,他不自觉地抽回了手。“啪嗒”,那两块金灿灿的掉到了地上。陈耀蹲下身去,将它们拾起,又重新送回成怀秀手上。
“知道你饿了,我也有一点。我们快点买,买完以后我请你吃好吃的。”他笑起来,轻拍成怀秀的肩膀,“待会儿见啦。”
“我才不是——”
夕阳落山,滨海区商业街一片繁华。此刻正值晚高峰,消费者和游人摩肩接踵,成怀秀话音未落,陈耀那抹金色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
“唉。”
在天井中央,成怀秀坐在花坛边缘,手里摆弄着一朵新折的纸花。不多时,他又抽出一张彩纸,动手搓起花枝。
“混蛋阴阳人。”他小声嘟囔着,将花骨朵顶在头上,“一点都不敬业,就知道撇下我跑去勾三搭四。”
“可恶,怎么还不回来……时间都快到了。”
寻人广播循环响起,说是有哪家的孩子在等父母来找。成怀秀叹了一口气,他真不希望自己到时候也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去寻找陈耀。
“靓女。”
有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戳了他。
成怀秀好奇地转过身,纸花“嗒”地掉到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老太太,以及她手中镶着金属头的实木拐杖。她身材佝偻,体型瘦小,穿着花布衣服,颤颤巍巍地立在他身旁。
“靓女,你一个人?男朋友不在吗?”她口中的话音就像寒风刮过山洞时的呼啸。
成怀秀一时无言。首先,他不是靓女,是靓仔。其次,凭什么是陈耀当男朋友?明明他头发更长,看上去更女性化一点吧?
“靓女,我手机钱包都被人偷了,你——”
成怀秀当机立断,抄出老人机,果断报警。
“哎哟!小事,小事,用不着警察出马。”老太太胡乱挥着手,拦下成怀秀拨号的动作,“我没丢多少钱,就是饿得不行,你能不能——”
成怀秀麻利地掏出钱包——他一直有随身携带现金的习惯,因为手机不智能。他拽出一张百元大钞,一咬牙递给老太太,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人家反而摆了摆手。
“我这老太婆,人生地不熟的,有钱也没地方花。”她嘴里念叨着,哆哆嗦嗦地挽起成怀秀的胳膊,“靓女,求求你好人做到底吧。”
这可怎么办才好?
成怀秀看了一眼手机,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三分钟不到。
他现在身处的区域一片金光闪闪,大都是出售金银首饰或奢侈品的店铺。要想走到商业街平价的消费区域,即使不带上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至少也需要十分钟以上。
然而,不远处有条街,街上开着许多家夜市大排档。要想尽快让老人家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最佳选择是离开商场。
“总不能抛下她不管。我付完钱就走,不会耽误多少时间的。”看着菟丝子一般缠在自己身上的老太太,成怀秀心想,“小事一桩,没必要通知陈耀。”
他提起东西,搀着老太太就往外走。后者晃悠悠地贴在成怀秀身上,枯枝似的双手执着地环着他的臂膀,像是要嵌到肉里一样。
流光溢彩的商业街集中了绝大多数游人,小吃街还未进入营业时间,开门的店铺不多。在这条狭长幽暗的小巷上,只有零星几个门口放着光。
成怀秀在一家云吞店前停下了脚步。透过干净的拉门,可以看到店内清洁明亮,食客众多。店员端出一碗碗皮薄肉大的云吞,香气浮沉。成怀秀点点头,示意老太太跟他进去。
老太太扬起拐杖,指了指巷子的更远处,另一个亮着光的地方。
成怀秀摇了摇头。
“谢谢你啊,靓女。你人这么好,我舍不得让你破费。”老太太说道,“我们还是去前面那家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太太。
丢了手机钱包,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她现在一定非常惊慌。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她居然还顾得上为自己着想,让自己去花钱少一点的地方。
一想到这,成怀秀感动地点了点头。
见状,老太太喜上眉梢,拉着他就要往前走。可在他们迈开步子之前,成怀秀拍了拍她的手臂。她抬头看,只见成怀秀提溜着两个袋子,向她伸出手。
老太太一时愣住。她捉着成怀秀的胳膊,不知所措。成怀秀又将袋子向前递了递,脸上挂着天真可爱的微笑。
犹豫了片刻,老太太放开了手,去接那两只塑料袋的耳朵。下一秒,这个老骗子被47份彩纸的重量坠倒在地。
成怀秀身轻如燕,拔腿就跑。
“哎!哎!!!”
身后是愤怒的嘶吼,苍老而中气十足,全然没了之前那副饿殍似的虚弱样子。
成怀秀正欲回头,却觉耳后风声呼啸。他头一歪,那柄坚实的拐杖破风袭来,剐下他几丝碎发,笔直撞向街旁。整排五彩缤纷的共享单车相互碰撞,多米诺骨牌似的“铮铮”倒了一路,一直砸到一辆无辜的车上。
好家伙。
成怀秀紧张地喘着气,一刻也不敢停下脚步。没事的,他年轻力胜。只要他跑得够快,那老东西就追不——咳咳!!咳!!!
身体悬空了。
喉咙里炸出尖细的哽咽声,成怀秀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吸气还是呼气。他双目圆睁,只见那个老太婆正趴在远处的地上。马达轰鸣,他死死抓住勒在脖子上的书包背带,脚尖不时剐蹭着飞速移动的水泥地面——有人抓住了他的书包,而那人正坐在摩托车上。
他摊上事了,他摊上大事了。
“可恶!”
成怀秀一狠心,双腿旋风似地翻转,猛抬下巴。说时迟,那时快,他从疾驰的摩托车上飞身而下,“咚”地侧身摔在了地上。成怀秀顾不上疼痛,他弓起身,像脱弦的穿云箭,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在前方200米左右,出现了一队举着小旗的旅人。领头的腰上别着音响。
有人就有希望。
在他身后,那摩托车上的骑手被甩得四仰八叉。然而他很快调转车头,加大马力,继续朝着成怀秀飞驰而来。
跑快些!再快一些!!
50米,40米,30米……快了,快了!
那帮人已经注意到他了!
意料之外,那男子居然撇下机车,徒步朝他奔来。
“宝贝!别闹了!”
什么?
“我不该骂你的!我错了!跟我回家!”
谁是他宝贝啊?!恶心!
“宝贝,别跑了!我保证不再惹你生气了,回家吧!”
这混蛋怎么睁眼说瞎话?!
成怀秀卯足了劲,一口气跑到了人群中间。可出乎意料的,那些人非但没有将他护在身后,反而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帮帮我!我不是——”
“大哥大姐行行好!我女朋友有神经病!别让她跑了!”那男子甩开两条长腿,“咣当咣当”地向成怀秀冲来,“她发起疯来是会咬人的!就连我这个处了三年的男友都能忘了!”
成怀秀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他使劲拽着路人的衣角,尖叫着向他们求救。有个年轻人听到了,正打算掏出手机,可另有一个年纪大的站了出来,一下子把那人的手摁下。
“我不是!我的男的!!我不认识他!!!”
他歇斯底里地从肺里挤出空气,可他奋力的求救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噪音给挤碎了——四周杂七杂八的的话语没有一刻停下,导游的麦克风里继续放松着讲解,广场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热舞对决,不远处的药店门口架着大喇叭。
明明他已经跑到有人的地方了。
而那些人呢?
心怀疑虑,却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事不关己,只当作看戏冷眼旁观;大声说教,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口里念叨着“小姑娘干嘛瞎闹,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互使眼色,竟真打算听从那男子的谎言,意图将他擒牢。
疯了。真是疯了。
成怀秀一头撞开人群,崩溃地朝前跑去,身后是那群人熙熙攘攘的叫嚷,和那男子阴魂不散的脚步声。
30米,20米,10米……完了,完了!
那人就要赶上他了!
“快到这来!”
在另一个方向的街角,有一位健硕的中年人朝他大喊。
成怀秀顾不上多想,腿一蹬,朝那人身旁奔去。他调转方向,跑得飞快,立马甩开了一大段距离。见他跑近,那中年人一把将他揽在身后,用强有力的身板护住了他。
“快滚!”他怒喝一声,震的那谎话连篇的男子脚下打滑,一屁股跌在地上,“人家小姑娘根本就不认识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那男人踉跄起身,还想狡辩些什么,可一见那中年人撸起袖管,他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他三步一回头,恶毒的眼光直指成怀秀,就好像要从他身上挖下肉来一样。
危机解除,成怀秀双腿一酸。他摇摇晃晃地靠向一辆车的车门,直喘大气,缓缓滑到地上。
“遇到这种事,你一定吓坏了吧?”
成怀秀虚弱地点了点头。
“女孩子家家的,出门在外要小心一点。”那中年人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安慰,“要不是我刚好在等人,这次可就麻烦大了。”
“呼……那……那个……谢……”成怀秀的声音很轻,而且支离破碎。
“不客气。”中年人绅士地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有人来接你吗?你一个人不安全,要不要先到我的车上坐坐?”
“……嗯。”
那中年人摇手示意他往后让让,成怀秀听话照做。他拉开车门,抬手罩在门楣上。这是担心他磕到额头吧?成怀秀疲惫地笑了。
上次送他去医院的时候,陈耀也是这样做的。
陈耀?
成怀秀心里一惊,他完全把约好见面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必须快点联系陈耀才行。他找不到自己,现在一定急疯了,说不定还要用寻人广播去找。再者,他也应当马上报警,以防止那两个人贩子逃跑。
成怀秀苦笑一声。他伸手往口袋里一掏,空荡荡的。一定是在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时掉了。不过是一个老人机,不值得冒险……不对,等一下!
他的小哨子也不见了!
成怀秀焦急地在兜里摸索,他翻出了整个口袋,甚至差点把那层布料戳出洞。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内心里在一瞬间做了多少次祈祷,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他必须得回去找。
“怎么了?”那中年人关切地问道,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成怀秀顾不上说话。他很感谢这位陌生人的拔刀相助,但比起跟他解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成怀秀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转身,迈了两步,可身体纹丝不动。
“唉……”成怀秀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突然,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死死压在了脸上。
成怀秀下意识地闭气,可太晚了,刺鼻的气味已经冲破了鼻腔。颅内的大脑像是被一层塑料覆盖,脑仁撞击颅骨,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视线的亮度瞬间降低了百分之八十。看东西重影,眼前人的身宽看上去就和象一般长。他的眼球情不自禁地上翻,四肢像被切断了与小脑的联系,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胡乱晃荡。
在所剩无几的视线里,成怀秀眼见先前那个男人狞笑着从暗处走出,和那中年人一同抬起他的手脚。
“这小母羊挺结实。”脚旁的人说,“适合下崽。”
“可性子烈。”手边的人讲,“不好养。”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示弱求助的老人,佯装熟人的男子,假扮好人的中年人,他们仨全是一伙的。之所以搞得这么迂回,就是为了降低受害人逃走的几率,让她主动跳进他们的连环套,自投罗网。
科学研究表明,同龄男女的体力的确存在差距,更何况许多人的体能会从大学时代开始逐年下降。所以,很有可能,自这几人犯罪以来,就只有成怀秀见识到了这最后一招。
“撑住……不可以……失去意识……”
身体被人抛进了车厢。
“陈耀他……一定……会来找我……”
在被座椅弹起腾空的那一刻,成怀秀短暂地昏厥了几秒,罩在口鼻上的毛巾掉到了地上。车门“嘭”地关上,成怀秀的双眼睁开了小缝。那两个恶人忙着收拾东西,无暇顾他。
车门上锁。他哆哆嗦嗦地抬手,扣住车门边缘放东西的地方,将所有的力都施加在那条手臂上。成怀秀缓慢地拖动着身子,脸贴着门,一点一点地将视线挪到车窗之上。
远处的人群中,出现了一枚金色的影子。
成怀秀极力克制住拍打车窗的欲望,装作昏倒。车窗玻璃上贴着阻拦外部视线的薄膜,颜色暗沉。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远,他看不到,也听不到。
快走近一点吧,陈耀!
兴许是接收到了他的祈祷,又或者是通过观察发现了异样,成怀秀惊喜的看见陈耀手上握着那朵纸花,正一步一步地靠近他被囚禁的地方。
又是一阵晕眩来袭。
快到极限了,成怀秀将最后一丝力气集中在手臂上,随时准备拍打车窗。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那个老太太出现在了陈耀身旁。
她提起裤脚,助跑加速,一下子扑倒在他身前的地上,放生哀号。陈耀没能来得及用手机录像,霎时,附近的那批热心路人听到了情况,逐队成群地奔涌过来,前赴后继地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耀被挤在人堆里,成怀秀绝望地注视着他有口莫辨,受人推搡。那老太太瞅准机会,拔腿就要朝车边冲来,陈耀推开众人,一个飞扑,牢牢将她扣在地上。
“靠!”驾驶位上的年轻男子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也太磨叽了!”
“你别管,开车!”
“可是咱妈——”
“是不是傻!”中年人赏了他一记爆栗,“谁能狠过她?开车!等回头再接她!”
真像这人所说的那样。在逐步加速的车窗外不远处,那狠心的老太太一手钩住陈耀的脖子,一手高举那镶着金属的拐杖。
“……住……手!!!”指甲穿透皮肤,车窗震颤得像遭遇了海啸,“住手啊!!!!!”
下一刻,成怀秀失去意识,空中喷洒出艳丽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