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涨,太阳穴“突突”直跳。成怀秀咽了口唾沫,鼻腔深处生疼,喉咙发痒。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至少昏迷了一个小时以上。
半边脸冰凉,右侧的肩关节也一抽一抽的疼。成怀秀想揉一揉,可是抽不出手——惨白的尼龙绳像是吸血的线虫,紧束他的双臂,一圈圈地附上他的肘。
“那伙人贩子居然抓我,真是一瞎瞎一家……”
成怀秀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换个了舒服点的姿势。分泌物粘连睫毛,他在肩膀上蹭了蹭脸,睁开倍感酸胀的双眼。
“不管怎样,我非得逃出去不可!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就越对我不利。可是现在,最好静观其变,顺便多收集点信息,以防打草惊蛇。”
周身空间不大,环境晦暗,约摸十多平米,带一扇糊满报纸的小窗。房间正中散布一套陈旧木桌椅,毛刺支楞,工艺粗糙。门口悬着一只蒙尘的灯泡,坠下一条拉索。成怀秀被抛弃在门的对角。
“……你看看人家村口老王家的儿子,在县里买了房,这两天就要搬走了!”
一道干瘪尖涩的声音从楼板下传来,混合着错落不同的践踏声与敲击声。成怀秀赶忙眯起百分之九十九的眼,留下百分之一的间隙盯紧门的底缝。
“老王儿子干我○事?!”
门底的光显出了人形的剪影,成怀秀看见了两双穿着凉鞋的脚。一双宽大,趾甲缝里黄黑相间,乍一看好似一排条形码。另一双瘦小,像是被熔岩和冰山反复碾压的鸡爪,边上附带着一支拐杖。
“县里有什么好?那么个小破地方,能有咱们宅子住得痛快?”一个年轻的男声说道,语调飘忽,颇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没眼力见的,你懂球!”拐杖的影子挥起,打中了较高人影的小腿肚,“来回拉羊不要钱?路费你掏?”
“不拉不就行了吗?干嘛一次性囤那么多!”
“你个兔崽子,不知道啥叫有备无患?不知道啥叫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矮影子不依不饶,抡起拐杖又对着高影子来了几下,“要是碰上条子咋整?你想让人家一网打尽?要是把生意交给你,我看你得赔的连条内裤都不剩!”
“我,我怎么你了啊?!”穿着凉鞋的大脚往地上一跺,溅起一两粒泥星子,“我哥不也没买房吗?你怎么就逮着我一个人骂?!”
“○○○的玩意!你还有脸提?你看看你哥,你再看看你!就知道烫头蹦迪,干啥啥不行!没用的东西,连个媳妇都讨不到!”
“我○○!我辛辛苦苦逮了那么多娘们,给我——”
门外的响起了疾风骤雨般的敲打声。那双结实的大脚趔趄着后退,慌乱地撞在门板上。
“你敢?!你要是敢坏了生意,等你哥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他——”
“少逼逼赖赖的!干活去!”
僵直的植物尸体又抽打了几次动物肉体,紧接着就又回到它的主人脚边,颤巍巍地从门缝后消失了。楼梯间里恢复了平静。不多时,“嘭”地一声,有人对着门板来了一脚。
“老不死的,还真以为自己能管我一辈子?!”
在睫毛交错的缝隙中,隐约透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的身影。成怀秀认出,那是当时乘着机车追捕他,恬不知耻地称他为“宝贝”的那个骑手。那男人晃着两条长腿进了屋,用力扯下灯泡的线绳。
“老子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说着,朝地上吐了口腥臭的唾沫。在成怀秀的余光中,那男人扭着跨,三下五除二绕过桌椅,在他脸边落下一只腌臜的脚。
一股酸腐的浊气涌过,像是搅合了大粪的泔水。恶心的声音语调瘆人,又粘又稠。
成怀秀觉得,像这样的魔音,只能出于牛蛙出轨水琴的杂种。他难以自制地蜷起脚趾,寒毛耸立,整块头皮都要烧起来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咬舌自尽。但比起屈辱,成怀秀胸膛中所爆发的最猛烈的情感,其实是愤怒。
他姑且是被错抓过来的,然而与他相比,真正受害女性的处境却并没有什么不同。成怀秀无法想象,即使不是人贩子,等那些受害者到了买家的地盘上,想必也是会遭到同样的折磨……
不,一定是变本加厉的折磨。
被当作牲畜甚至物品对待,身体被压榨到极限,一辈子被囚禁在阴暗肮脏的阴沟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迫诞下的亲骨肉成为下一个恶魔。
她们再也无法拿到即将送达的快递,再也吃不到夏天里冰甜的西瓜,再也没有机会和争执过的家人道歉,再也不能向心心念念的人倾诉衷肠,再也听不到日夜牵挂的孩子叫一声妈妈……
她们的一生都会被毁掉。
只是因为想帮助一个饥肠辘辘的老婆婆罢了。
眼眶发酸。成怀秀咬住自己的嘴唇,稳住呼吸,尽力克制住奔涌的情感。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现在还不是反攻的最好时机。此刻,对方是个身体健壮、经验老道的猎手,而自己是只头晕眼花、行动受限的羔羊。他必须等待,但时间不会太久。
只要那混蛋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牙关紧锁,牙龈渗出丝丝甜腥,成怀秀绷紧全身肌肉。可紧接着,他的肩膀上被人蹬了一脚,姿势也因而变成了平躺。
“啧啧。”男人挑了挑脚尖,嗤笑道,“跟压路机碾过一样。”
成怀秀的额头瞬间爆满了青筋。他死命地闭着眼,脚趾深深地抠进鞋垫与鞋底的缝隙之间,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的冲动——一个鲤鱼打挺,将那个混蛋揍出满裤子黄泥的冲动。
“小○人。”
够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成怀秀睁开怒目,视线却只捕捉到了那男人的背影。
“还不服气?还想跑?”
在窄屋正对门口的墙角,距离成怀秀两米左右的地方,倚着一位形容枯槁的年轻女子。她脸色发黄,面部消瘦。衬衫式的连衣裙沾染泥污,裙摆破损,掩不住她皮肤上无数暗红色的细小划痕。
“幸好找到你的人是我。”年轻男人蹲在她的身前,膝盖支着两只肘,“光凭这点,就是让你以身相许都不为过。”
一缕枯干的刘海垂下,女子了无生气地抬眼,从牙缝里漏出一个“滚”字。
“别装了,你们女人就爱口是心非。”男人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听话。老子可以考虑收你做媳妇——”
女子狠咬他一口。
“草!”
男人哀嚎一声,抡起巴掌就朝女子脸上掼去。女子被打得一头磕在墙上,头顶发出类似西瓜被人踏碎的声响。男人又一把朝她头上抓去,脆弱的发根牵着头皮,几乎要将后者整块扯掉。
“给脸不要脸!”
“……混蛋!放开……我!”
一粒扣子崩开线,撞上阴湿发霉的墙,沾染些许煞白的墙灰,一路滚到成怀秀的耳侧。
不远处的地面扬起灰尘。
间不容发,鱼游沸鼎,没多少时间给成怀秀做选择。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一旦节外生枝,他极可能再无机会逃走。更何况,只要有一个人能逃出去,所有的受害者都会得救。而最有可能成功逃脱的那个人,除了目前体力最优的他,再无别的选择。
为了达到目的,有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成怀秀飞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道鞭腿。耳后风声作响,那男人一转头,竟笔直地以下巴迎上一遭!
“咔擦”!“咚”!“啪”!
男人耷拉着下巴,斜刺里猛退两步。屋子正中的桌椅齐刷刷地倒下。
“不好!”成怀秀心里一紧。他原本瞄准的是后脑勺,本指望一击击昏,不曾想竟被麻药的余威影响了准头。
男人双瞳喷火,目眦尽裂,打着颤就要起身。成怀秀弓起身子,卯足劲,对着他敞亮的半身就甩出右脚。
“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有人蜷着身子倒在了地上。而另一个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喀哒”一声扶好下巴。
“小丫头片子,你以为自己很机灵吗?”
男人轻蔑地瞥向眼角挂泪的成怀秀,抹去嘴边因遭受踢击而漏出的涎水,抖了抖裤子。惊人的事情发生了,且听“铮”地一声,有块圆弧状的金属片掉出他的裤管,在落地时震起不少灰尘。
“女人就只会这招。你以为你是第一个?你当我抓过多少小羊?”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撩起刘海,得意地冷笑道,“我告诉你,干我们这一行——”
眨眼间,成怀秀使出吃奶的劲飙起左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眼仁上翻,全身痉挛,肌肉麻痹,摔在变得湿淋淋的地板上。成怀秀抓住机会,连滚带爬地跑到女子身旁。
“你能站起来吗?我们快——”
话音未落,脊梁骨一阵剧痛,成怀秀一头磕在了地上。在女子急速缩小的瞳孔中,映出衣衫不整的禽兽发狂的模样。
“……嘶嘶……你个不要脸的小○人!!”男人身姿扭曲,嘶吼着挥舞起支离破碎的板凳,“老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滚开!!!”
嘴唇破了,成怀秀啐了口鲜血。他在散落的木头碎片中挣扎着爬起来,将虚弱的女子护在身下,额头死死抵住墙角。
“臭娘们!!!”
木椅的残肢漫天飞舞,身后是猛兽滔天的怒火。在女子婆娑泪眼的注视下,成怀秀笑着放松了肌肉紧绷的肩膀——不是因为放弃了抵抗,而是想要尽可能地延展躯体的表面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已经够了……不要管我……”
成怀秀摇了摇头。
惨无人道的殴打仍在继续,胸膛一次次不受控制地坠向身前,又一次次坚定的扬起,维持着钢铁般壁垒的形状。女子扑簌簌地掉着泪,她毅然决然地伸出纤弱的胳膊,牢牢护住成怀秀的后脑。
裹挟着大小不一的木刺,殷红的体液流下成怀秀的脖颈,分不出是带着谁的温度。
“快把……手……收回来!”
“不!”
“收手……我没事的!有我在……他不能动你……”
“不!你还有力气跑,我来拖住他!”
“我不会抛下——”
“别管我!”
不知那女子哪来的力气,霎时间,她弯腰从成怀秀的身侧钻了出去,一头撞在那失去理智的男人身上。
“弟弟!你快跑!”
形势有变,来不及再多思考。成怀秀反身蹬墙,借力向门口冲去。他奔跑起来,撞开木门。不甚明朗的光线从窄窗外渗入楼梯间,在两张四目相对的脸上洒下一层灰雾。
“弟弟?”
成怀秀被人一把抓住。
“开什么玩笑?”中年男子嘴角叼着的烟上下晃了晃,“长得这么可爱怎么会是男——○○○的!还真是!”
中年人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他拦腰抱起成怀秀,抬手丢回了屋里。他大步向前,从零乱的木头碎片中提起发懵的年轻男人,“咣咣”给了他两个大耳光,将他整个人瞬间掀倒。
“干嘛打我!”年轻人仍在气头上,他捂着腮帮子,毫不收敛地吼道。
“咱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她选错人情有可原。”中年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不紧不慢地吐出一股烟气,“那你呢?”
“冬,冬哥,你听我解释……”
“别给我找借口。”
中年人在他面前蹲下身,抬起手,慢悠悠地,一下下地在年轻人红肿的脸上拍着巴掌。他一动作,香烟头上就掉下少许烟灰,一点点露出灼人的火光。
“双喜,你这眼睛……是不想要了?”
年轻人机械地吞着口水,碎发跟着头颅的摆动晃荡。中年人衔着烟头海绵靠近,掐起他弟弟的脸颊肉。火星烧掉了几根颤抖的寒毛。
“罢了,这次就算了。”冬哥对着双喜的鼻子喷了口烟,松了手,“老主顾要得急,我吃完这顿回去踩点。明天一早你就跟我回去,再抓上那么一个两个。”
“咳咳!冬哥,一个就够了吧?我不就逮到一个男的吗?”
“还有一个坏掉了。”冬哥戏谑地笑道,弯曲两指,敲了敲双喜的脑瓜骨,“总得给人家补上吧?做生意要讲诚信。说好六个就是六个,不多不少。”
“我靠——考虑考虑!冬哥,怎么处理这混小子?”双喜指着成怀秀说。他咂了咂舌,敢怒但不敢多言。
闻言,冬哥轻声笑了起来。他拽过倒在脚边的成怀秀,伸手揪住他的脸颊。他的手上有很呛鼻的味道。
成怀秀正想别过脸去,不曾想,有两只手指钳住了他的鼻子。他还来不及张嘴,又有一只大手强硬地摁住了他的下巴。
“呜!呜!!”
成怀秀痛苦地抽搐着,像是搁浅的鱼一样扑腾。太阳穴震得好似铜锣,喉管火烧火燎,肺泡像被送进了真空房。他崩溃地胡乱踢蹬,唾液失控地溢出嘴角。
冬哥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笑盈盈地欣赏着他所表演的节目。直到成怀秀视线里的光明彻底消散之后,他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了手。
“小心肝,等我干完这一票再来陪你。”
冬哥支着膝盖站起身,弯下腰,刮了刮成怀秀发红破损的鼻头。后者满脸涕泗,一动不动。
“好好待着,你可是一开始就被我这个白痴弟弟关在阁楼里了。”他说,“要是你不听话,敢像这个小丫头一样逃跑的话……结果可就不是关阁楼这么简单了。”
说着,冬哥踢了双喜一脚。双喜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养他干嘛?赔钱。”双喜白了成怀秀一眼,走到女子身旁,攥住她的头发,“卖也卖不出去,没人要。”
“你懂什么?这小宝贝说不准要比那些个母羔子还要值钱。”冬哥背靠门框说道。
听他这么说,双喜停下拖拽女子的脚步,转头端详起成怀秀来。他撇撇嘴,抛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双喜,你是生意人不?”冬哥吸了口烟。
“……我是?”
“那就别钻什么牛角尖,给我往钱眼子里钻。”
冬哥长长地吐出一股烟气,双喜吸进去不少,呛得咳嗽起来。他一手拖着体力耗尽昏倒的女子,一手拽下了灯泡的拉索。
“二傻子,要是整个的卖不出去……”,屋门阖上,阁楼再次没入黑暗,“拆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