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
“听话。”
“说好了的,你说好了的!”
成怀秀的下嘴唇被咬得发白,圆润的鼻头红得出奇。早在一周前他就检查过成秀信的行程表,用各种彩笔花花绿绿地做好标记,确定一切安排妥当。可是到了书法班家长开放日的当天,在接到一通电话之后,成秀信又又又一次食言了。
“我回头接你。”
成秀信收好手机,转身就要朝少年宫的大堂外走去。成怀秀鼓着气,执拗地拽着他的袖口,不肯松手。
除了钓鱼和集邮以外,书法也是成秀信的三大爱好之一。但他本来就没钱收购名家之作,当上警察之后,更是没闲亲自提笔,因此每每盯着白花花的书房墙壁出神。父母无意识的举动,孩子往往看在眼里。成怀秀之所以每周去学写字,原因单纯地就是想让成秀信开心,仅此而已。
“放手。”成秀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不要!”成怀秀嚷起来,“我拿了奖!你说好了会来看的!”
“那又怎样?”
成秀信“唰”地抬起胳膊,成怀秀勾着他的前臂,像只小猴子似的被提起来。成秀信摇了摇手臂,成怀秀稚嫩的嗓音像印第安人呼啸时那样打着颤,幼小的身躯四处乱晃,看起来就像新年里炸开的鞭炮一样。
“不许闹。”成秀信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第一次当爹,很多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也没空去想,于是干脆习惯性地板起脸呵斥道,“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每当成秀信把这句话摆到台面上,成怀秀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挽留的余地了。况且,他也从来没有成功过。他委屈地哼唧了一声,像被扎破的车胎一般泄了气,沮丧地垂下头。
成怀秀本想就这样吊着,在体力不支之前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可是,在对上了一个路过小女孩——被一个和她长得超像的男人抱在怀里,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那是她爸爸——好奇的目光时,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使劲撅着嘴,一声不吭。
见状,成秀信叹了口气,以揉他老家养的小狗的方式揉了揉成怀秀的头。
“……下次吧。”
人总是会说下次、改天、等有时间。可事实上,下次的那一次,改天的那一天,有时间的那段时间,基本上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成怀秀失落地目送着成秀信远去。他像是丢了魂,一步一晃地穿过大堂,就这样走到教室门口。
“阿成!”不远处,同班的小朋友朝他招手,“你来啦!你爸……哎!你去哪?”
成怀秀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但至少不想待在这。他绕开朝着反方向行进的学生和家长,撒开蹄子,在走廊上奔跑起来。斜挎包随着步伐拍打着他的腰,墨汁瓶不住地在纸盒子里晃荡,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成怀秀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路小跑,穿过无数个洋溢着欢声笑语的教室,直到走廊的尽头。一座绿意盎然的花园赫然出现在眼前,成怀秀之前从没进去过。他推开玻璃安全门,踏上一条蜿蜒的石板路。
新鲜空气吸入肺里,成怀秀心情转好,踮起脚尖跳着走。小路指向一座花坛,成怀秀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除了盛放的虞美人之外,花坛里还冒出了一个又小又软的小女孩,小脸哭得红扑扑。
成怀秀好奇地走近,小女孩抬头瞄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继续哭泣。
“你怎么了?”
成怀秀蹲在她面前,小女孩边哭边喘,语无伦次,嘴里念出的句子比包装袋最底下的薯片还要碎上不少。成怀秀竖起耳朵仔细听,虽然基本上啥也没听明白,但有几个词听上去很像“妈妈”。
“你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在哪?”
小女孩打着嗝指了指身后,南广市图书馆。成怀秀倒是在这栋建筑的外围走过很多次,但因为少年宫里设有图书室,他实际上还没有进去过。
“如果你小声一点点哭的话,我就带你去找妈妈。”成怀秀向小女孩伸出手,后者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两人牵着手向室内走去。图书馆内寂静极了,成怀秀刚踏进一步,顿时觉得身前寒气骤起。肃穆的氛围像是能降下威压,成怀秀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小女孩紧贴他的手臂,脚步很碎,抽噎着捂住自己的嘴。
成怀秀领着小不点走进他看见的一间阅览室。目之所及之处,许多乌压压的高书架列队站好,向远处的阅览区延伸。一位年纪约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推着小车,远远地向着他们走来。
少年身着天青色的运动校服,上身罩着一件红马甲。他扶着满载书籍的小推车,在一座高书架前站定。先是从车上挑出几本抱在怀里,翻转最上面那本,端详书脊上的编号,接着在高书架旁走来走去,将其送回应在的位置。
“能不能帮帮我?”
闻声,少年回头,发现自己身旁突然多出了两个小孩。一个哭得抽抽嗒嗒,另一个眨巴着眼睛,拽着自己的衣角。少年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书往架子上一搭,示意两个孩子跟自己走。他带着孩子们穿过一排排书架,走到一张大书桌旁。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一边问道,一边拿起座机的听筒。
成怀秀弯腰贴近小女孩的耳朵,复述了一遍。在得知了她的名字之后,少年拨通了一串号码。没过一分钟,安在墙角的大喇叭里开始放送起寻人广播,小女孩的名字回荡在图书馆中的每一个楼层。
尽管如此,左等右等,小女孩的妈妈迟迟没有出现。成怀秀焦急地搓起刘海,小女孩止不住地抹着泪,鼻涕泡一个接着一个,颇有越哭越凶的趋势。
“小妹妹,你你喜不喜欢孙悟空?”少年开口说话了,“喜欢?那哥哥给你讲一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你说好不好?”
说着,少年绕过桌子,从身后的工具间里取出一只垃圾铲,一脚踩在铲面上,“嘣”地拔出把柄。他持着那只塑料棍,有模有样地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灵活地翻转起来。小女孩刚哭到一半,注意力就全被少年的花把式给吸引走了。
“话说有一天,唐僧师徒四人路过白虎岭,在这白虎岭里面,住着一个妖怪白骨精……”少年讲起故事时声音不大,但是认真极了,连讲带演,绘声绘色。
小女孩坐在办公椅上,来回晃着两条腿,她沉浸在故事里,就连鼻涕被人揩掉了都不知道。成怀秀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屁股坐麻了想动一动时,才发现身旁多了一个大人——小女孩的妈妈不知何时找了过来,听完故事还鼓了几声掌。
在送走了那位连声道谢的母亲之后,少年插回了垃圾铲的把柄,表情似乎轻松了不少。成怀秀从椅子上跳下来,椅背转了小半圈。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成怀秀,我没走丢。而且,就算你广播了,我爸也不会来的。”成怀秀说,“……你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闻言,少年笑了一声,推回椅子。成怀秀觉得他默认了,他跟着少年穿过房间,走回一开始的书架旁。
“不回去等爸爸真的好吗?”少年摆上一本书,“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个阿姨的眼角是红彤彤的。要是找不到孩子,家长会很担心的。”
“……我爸就不会。”
“为什么?”
“他就是不会……而且我讨厌他。”
成怀秀随手从推车上拿起一本书,递给少年。后者接过,放到身后一只比较空的高书架上。
“讨厌……我愿意听,你愿不愿意仔细讲讲?”
“……他总是说话不算话,每次答应我的事都做不到,总是跑去工作,一天到晚就是工作,过节也不回家。”成怀秀小声说道,“别人都说他是英雄,可他也是我爸爸。但有时候,他……他就是不像我爸爸。”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大骗子,总是撒谎。”
“还有吗?”
“凶巴巴的,就知道训我。而且他一点都不讲道理,自己错了也不承认。要是我说,他就吓唬我。”
“听上去有些专横呢。”
“就是啊。而且他还特别自恋。妈妈每次一夸他,他的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才不敢夸他,不然以后他肯定会逮着不放。”
“哈哈,是吗?那为什么会想夸他呢?”
“因,因为他很厉害嘛……我们家客厅里有一整面墙都是锦旗。妈妈的挂在她办公室,家里那些都是爸爸的。”成怀秀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他将手搭在脸侧,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吗,之前有小偷闯进我们家,结果吓得尿了一地,逃跑时连裤子都不要了!”
“哈哈,那个我听说了,就是前几天新闻里报道的妙龄男子午夜遛鸟事件吧?”
“对,嗯……遛鸟?总之我爸爸抓住了他!”成怀秀兴高采烈地说,“我爸爸还抓住了好多坏人呢!”
“我想想看啊,前段时间,不是还经常有人装成聋哑人在车站行骗吗?就是拿着个橙色的本子,说最低要捐二十块的那种。”少年说,“好像最近也没怎么看见了。”
“因为被我爸爸他们抓住了!”
“哈哈,是吗?还有什么呢?上个月在沿江大道中段的肇事逃逸?”
“那个是我爸爸和交警叔叔他们一起抓到的!”
“还有七月的时候,荣盛新城A座新开那家手机店的失窃案?”
“那个……那个是杨叔叔办的,但是我爸爸跟我讲过!”
“还有不久前在明珠区,好像有好几家大保健,啊,咳,换一个——”
“那个也是我爸爸办的!但是我问了好几遍,他就是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成怀秀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不知是不是被阳光照到的缘故,他脸上的小绒毛都在泛着金光。少年一边继续着手头上的工作,一边听着成怀秀讲述一件又一件他父亲经手的案子。
“能做到这样真是了不起。”他赞叹了一句。
“对呀!所以我最喜欢爸爸了!”成怀秀也附和道。
这时,少年转过身。成怀秀看见他表情不太对,两颊鼓得像包子,好像在憋笑。
“所以……”他强忍着笑意说道,“你还记得你一开始说了什么吗?”
成怀秀一下子就愣住了。下一秒,他的脸颊“噌”地一下变红了,就好像洗了热水澡的虾。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套了话。
“这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少年接着问。
成怀秀撇开视线不说话。
“没关系的,你就大胆承认嘛。”少年笑盈盈地说,“你看,在这个世界上,是先有了东西,才有人给它们命名,而不是人创造一个概念,就会有东西凭空产生。你说对吧?”
“……所以呢?”成怀秀咬着嘴唇,以幽怨的眼神从下往上地盯着他。
“所以,我们所下的‘定义’,往往是在描述某种事物最典型的特征,却并不一定能讲清事实的全貌。”少年看着成怀秀,歪了歪头,“正因如此,你不需要感到纠结呀。感情本身就很复杂,怎么可能单凭区区‘喜欢’或‘讨厌’两个字就能描述得了?再说了,矛盾的情感也可能同时存在,这并不冲突。”
“……好吧。”成怀秀叹了口气,“其实,要是爸爸带着我一起去工作的话,我就不讨厌他了。但他就是不答应,还总觉得我碍事。”
少年刚想开口接话,忽然间,一道泼墨般的高大阴影从后方袭来,瞬间笼罩了他和成怀秀周身。
“蹲下!”
成怀秀下意识地听从了指示,惊恐而呆滞地注视着地板,视线的边缘出现了红马甲的边角。一声闷响过后,天上像下起了书雨,就像水龙卷过境后天上掉鱼一样。
片刻之后,成怀秀抬起头,只见少年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两鬓划过几滴虚汗,表情形变的厉害,看上去好似老牛犁地时刨出的红土。越过少年马甲与校服之间的空隙,成怀秀看见他胸口缝着的校徽上印有“南广二中”,以及再往后,越过倾倒的钢制书架,正匆匆逃跑的罪魁祸首。
少年喘着气缓了缓,站定脚步,后退着将书架顶回了原处。
“打120。”成怀秀从地上爬起来,担忧地说,“你肋骨可能断了。”
少年摇了摇头。他将肘架在书架空荡荡的一层上,趴了一会。成怀秀心里替他着急,正准备跑出去找那个逃跑的人算账,刚要动身,却被少年摁住了肩膀。
“没……事的。”少年的话音断断续续地飘落,“估计是……想拿高处的书,就,爬了上去。应该,不是故意的,也不会再,犯了。”
“可是你有事!”
“没事的,我只是比较怕痛。表情狰狞了一点吧?哈……抱歉,吓到你了。”
“受伤了就是受伤了!说什么要我大胆一点,你也要承认才对啊!”成怀秀皱起眉头,“不管你怎么说,看到你那么难受,我心里就是会难过啊!”
少年转过身,原以为会看见成怀秀怒气冲冲的样子,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只是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实际上看起来,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了。
“……听我说,我现在要用电子游戏来打个比方。”少年笑着叹了口气,“假设,每个人都有一百格血作生命值。正常情况下,人如果受到一次普通攻击,大概血量就会掉五格。”
“那你呢?”成怀秀问,“十格?”
“我啊,基本上就只剩五格了。体质问题。”
“什么?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靠毅力?你刚才不是说,想要爸爸带你去工作吗?可是如果实力不够的话——就像我,想想看,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可能会成为累赘,引发意料之外的问题。”
“但是你很勇敢!”成怀秀反驳道,“你保护了我!”
“像我这样的易耗品,又能承受得起几次挺身而出?”
“可是——”
少年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成怀秀的头发。
“实力很重要。绝对的强大足以踏平一切障碍,擅使花拳绣腿的往往是弱者居多,因为自身的实力不强,就需要通过其他方式弥补。你觉得呢?是这个道理吗?”
“……嗯。”
“所以啊,要想达到目的,不如直接把自己变得更优秀。这就像在重大考试前不去押题,而是花时间掌握全部的知识点一样。”少年一边说着,一边靠着书架缓缓坐下,“像这样做,也许会有人说你死脑筋——有些人就是这么‘古道热肠’,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可是在事实面前,没有人能否认你的强大。”
少年拍拍身旁的位子,但成怀秀没有马上走过去坐。他望着少年的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他想起自己加入少先队时的情景,于是握起拳头,但不太好意思举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变得比我爸爸还要强大。”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要在少年的见证下宣誓一样,“因为,我要消灭邪恶,让大家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让每个警察都有时间回家。”
或黄或白的书页翩然立起,随着窗外清风,或是远处木桌旁读者的思绪翻动。银灰色的钢制书架屏息伫立,暮光中纤尘飘舞,偶有几粒浮向成怀秀微微翘起的发梢。
“我相信你。”少年温柔地轻声应道。
成怀秀仰起头,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捧住少年的脸。“我也会保护你的。”他说,“像骑士保护公主一样。嗯……虽然你是男的。”
“哈哈,是吗?我倒觉得你更像公主呢。”少年爽朗地笑起来,“天真善良,就好像连和小动物对话这种事都做得到。如果你想,你可以是立志成为骑士的公主。”
“嗯?”成怀秀有些不满地眯起眼,下手揉捏少年的脸颊,“那你呢?你那么脆,连骑士都当不了。”
“哈哈?你说什么?我才不需要当骑士。我是,嗯……一个巫师。”少年口齿不清地说,“白天是人,很弱。晚上是龙,超强。变成龙之后,又抠门,又贪财,还格外喜欢吃小孩,‘啊呜’一口能吞掉三个。”
“不要!你才不是!”
“哈哈,我就是!而且细皮嫩肉的小家伙味道最好,尤其是国王家的小公主!”
说着,少年挥舞着魔爪,装出扑咬的样子抓挠成怀秀的侧腹。成怀秀尖声笑着,反倒扑进少年的怀里,抵住他的胸口前拼命甩头,像极了刚从河里爬上来后狂甩身子的小狗。两人互相嘘声,笑着闹成一团。
少年的手表串了位,成怀秀揽着他的手臂,翻过表带。时间将近五点,还有几分钟就要下课了。
“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成怀秀抬头问道。像这类志愿工作流动性很强,而他那时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社交账号。
“也许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少年坐直身子,替成怀秀理了理书包,“答应我,以后心情不好的时侯别再乱跑了。做点开心的事,像吃点好东西之类的。”
“诶?你怎么知道?”成怀秀很惊讶,“你会读心术吗?”
“是吗?可是你的表情超明显。”
少年点了点成怀秀的眉心。成怀秀连忙别开脸,双手紧紧捂住额头,感觉这样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唔,好吧。”他觉得挺不好意思,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要是我以后见到你的话,肯定第一眼就会把你认出来的。”
“认不出来也没关系。”少年手支着脸说道。
成怀秀觉得自己好像被挑衅了。他心里不爽,鼓起气,起身就走。直到走出阅览室时,成怀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还说什么肯定能认出来,敢情相处了半天,自己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成怀秀尴尬地转过身,却发现少年还坐在书架脚下,保持同一个姿势,笑眯眯地看着他。
“嗯……那,那个……”成怀秀自觉丢人,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见状,少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道为何,成怀秀觉得,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这样的情景是如此熟悉,他甚至能讲出少年即将脱口的那句话。
叫我陈耀就好。
泪水难以抑制地滑下眼角,在潮湿冰冷的瓷砖上汇成一潭。成怀秀默默地哭泣着,又一次精疲力竭地从黑暗中醒来。
有人说,寻回过去的记忆等于活了两次,往事将会追回,而未来也潜藏其中。
如果不是五年前的这段往事,成怀秀生命中的很多选择都将无法解释。虽然头脑并没有刻意思考,但冥冥之中,他一直在下意识地靠近某个方向。
为什么想当警察,为什么产生了对父亲的竞争心,为什么对武术萌生了热情,为什么在填报志愿时选择离家更远的南广二中,为什么一直拼命学习成为学霸,以至于获得了“成老师”的绰号……
如果当初没有被人引导着正视内心,也许这些选择都不会发生。就像五年后,以另一种更偏激的方式呈现的重演一样。
“抱歉……在妈妈去世后,我消沉了很长时间……封闭了自己。”成怀秀哽咽着自言自语,“我没有听你的话,乱跑之后……被人抓住了。”
“对不起,我忘记你了……我也不该说你是阴阳人。”但他念叨到这里时还是笑出了声,“说真的,我觉得你换个发型会比较好。”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成怀秀靠着墙坐起来,摸索口袋,从里面拉出两块融化的半固体。那应该是陈耀给自己的巧克力。
“……我想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他剥开糖纸,“你现在肯定急疯了,如果你没被那个老太婆给打死的话……啊。”
成怀秀持着糖纸,一点点用下排牙刮下巧克力,咽进肚里。这是他被人非法拘禁几十个小时以来,吃到的第一口东西。
进餐完毕,成怀秀颤巍巍地站起身,摸黑扶着墙走。他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踝处冰得怕人,而且硌得难受。他晃了晃腿,只听身后发出了一长串金属摩擦的声响。
“这些人贩子真是太夸张了。”成怀秀能感觉到皮肤沙沙的疼,肯定是已经被脚镣磨破了,“……我在说什么呢?这就是现实。”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为什么会这么阴冷?而且黑得不得了,什么也看不见。”成怀秀向头顶伸出胳膊,蹦了两下,意外地,竟摸到了顶。
难道说,这里是地下室?
南方地潮,装修不当容易渗水。成怀秀绕着墙摸索着,果不其然,刚走到第一个墙角,指尖就沾了水。顺着水迹往上摸,很快就触及了一圈边缘毛糙的硬质物。成怀秀觉得,这应该是只被手锯切割过的粗塑料管,被用作简易通风口。
通风口断断续续地漏着水。成怀秀站在墙脚下,张嘴一滴一滴地接着,直到喝饱为止。
“呸呸!”他抹了抹嘴,吐出几粒沙石。水里一股子泥腥味,让人反胃。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把泥水连着吐意给咽回去了,心里期望着只要不得病就好。
成怀秀挑了块相对干燥的地面躺下,闭上眼养精蓄锐。可人一闲下来,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你会来救我吗?”他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开玩笑的。”
“当时,在昏倒之前,我看到了。被钝器击打的时候,人总是会飙血的。你流了好多血,像放烟花一样。”
“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听说鬼神只对敬畏他们的人有效。可是拜托了……老子,上帝,如来佛,不管是谁都好……”
“求求你们了……”
滴水声逐渐停止,在这狭小阴暗的地下世界之中,成怀秀半梦半醒。
迷蒙之中,好像有人掀开了地窖门,一步步爬下梯级,走到自己的身旁。那人嘴里念叨着什么,摇撼起他的肩膀。
“快醒醒!”她说,“弟弟!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