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同是借宿在北玄寺的杨愈和曹义全两人时常在一起，或是品茗闲谈，或是下湖游泳……杨愈毕竟是深有阅历之人，加上性格随和，只要不是他反感的人，都能和他交上朋友，因而，没两日，曹义全已当他是莫逆之交一般。

曹义全此人，不愧是黑皮蛟，水性极好，不仅擅于游水，还能长时间潜水，甚至潜到湖底摸到几个内有珍珠的河蚌，得了数颗莹白圆润的珍珠，又全赠与杨愈。杨愈知他性情，也不跟他客气。

前两日，北玄寺的船又前往了永丰县辖下的鸡鹿镇。杨愈和几个和尚也熟悉了，在聊天中得知，丰州之地有香客要来北玄寺礼佛，如果香客自家雇不起船，就要去鸡鹿镇上提前和寺里的船预订，待集满了人数，大船就会往来一次。不过，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哪怕没人预订，寺里的大船也要往来一次，这三日可称为北玄寺的礼佛日。

当然，香客如果自家有船，或者雇得起船，也随时可以往来寺里上香礼佛。

这几日，杨愈也看到了零星几条小船靠岸，基本都是几人或者一家人包船来的，这种一般都是家境殷实的人家，图个清静，故意避开那三天礼佛日。不过，也有连着几日无人来的情况，杨愈刚穿越来此的那几日便是如此。

这一日，是乾德三年五月二十四，杨愈照例在大雄宝殿门口抄经，他已得曹义全赠送了两套衣袍，便不再担心像前两日那样被香客误认作和尚了。

到得近午时分，他又隐约听到有船來的动静，他已经熟悉了这种情况，明白船只靠岸定然会敲鼓，寺里的知客僧听到鼓声，便会到码头上接待，因此，他也不予理会，头也不抬的继续抄经。

过了一会，果然鼓声想起，明空小和尚便急匆匆的出寺门而去。

这一次，最先进庙门的倒不是明空领着一众人来，而是一个书生打扮、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这人进了庙门，只扫了一眼杨愈，便脚不沾地的只往里冲。杨愈看到这人的行色，心中就留意了几分，他凝神细听，听得此人进了寺里便打听曹义全的去处。

杨愈想起王瑰前几日的话，心想这也许就是曹义全等候的使者送消息来了。

过了片刻，曹义全房里便想起一声怒吼，接着又是几声用力锤桌子的声音。看来，使者带回来的消息，让曹义全极为愤怒。

杨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继续提起笔来，围墙外边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对话声。因他的听力莫名的加强了，因而那对话声虽轻，却也听得明白。

“二哥，那个小和尚，便是前些年差点饿死在咱家门口的孩子？怎的才过一年，就长这般大了？”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语音像泉水叮咚一样清脆好听。

“没错。他也正是抽身条的年纪，不过还是比同龄孩子矮小了。去年这明空还曾来家里给他妹子送过吃食，我们家怎会让荷香那丫头饿着了？嫂嫂待她如亲妹妹一般。”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回应道。

“唉，这孩子也是饿怕了才会这样，他爹又死了，荷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阿娘，留神脚下台阶。”一个温和舒缓的女子声音说道。

杨愈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这说话的一家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男一女扶着一个老妇人，这老妇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衣裳也干净整齐，只是眼神空空洞洞，嘴里嗫嚅着似在自言自语，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老妇人左边的男人身形高壮，浓眉方脸，长得颇为英武，右边的女人容貌清秀，脸型微圆，面部线条温婉，头发盘起在脑后，用一紫色巾帼包着，身穿青色衣裙，领口裙摆绣着和巾帼头帕同色的花纹。

三人上得台阶，进了庙门，才露出后边一个女子的身形。她身穿一身白绸碎花的襦裙，正提着裙摆迈步跨过门槛，浓密黑亮的发丝挽起在头顶，用一根红色发带不松不紧的束成一个发髻，那发带随着风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舞动，发型简简单单，却又清新雅致。她进得庙门，才放下裙摆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便让杨愈惊艳了双眼。只见她，发黑如墨，肤光胜雪，鹅蛋的脸型，与寻常鹅蛋脸比起来，下巴略方，显得端庄正气，颌腮丰盈，添了饱满大气，一双标准的水杏眼，双眸晶亮有神，似有星光闪耀其中，双唇因着雪肤的承托，显得更加红润，上唇珠微翘，下唇丰盈，与清丽的眉眼比起来，形成了一股反差，因这反差，在清雅之中又增了几分妩媚。她站在那里，便像是一朵水仙花一般清雅绝俗。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杨愈的视线，顿时愣在了当场。过了片刻，她噗嗤一笑，却又赶紧转头，用一只手遮掩了笑容。

前边扶着老妇人，只顾着脚下路况的一男一女听见笑声，停步侧身，往那女子看去，男人开口问道“怎么了？”

那女子紧走两步，靠近男人，压低声音道：“二哥，你看那人，长得好怪，在寺里不穿僧袍，那便不是僧人，可他既没头发，又没眉毛，眼角还画着两条红线，好古怪。”其实，杨愈的头发和眉毛都已冒尖了，只是时间尚短，还不显眼而已，远远的看了，倒确是被脱毛了一样。

那前边的一男一女听了，都转头过来看向杨愈，两人瞧了杨愈这古怪模样，也都愣住了。还是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低喝道：“莫要多看，出门在外，谨言慎行。”

那后边的女子吐了吐舌头，哦了一声，跟在三人身后往寺里行去，却又忍不住时时往杨愈这边瞟上一眼。

他们几人自以为轻声细语传不到杨愈耳里，却没想，杨愈听得一清二楚。

杨愈也不生气，反而觉得那女子纯真无邪。

那女子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正要提裙迈腿跨过门槛，又忍不住往旁边的杨愈看来。

杨愈看她这个样子，便对她点点头，展颜一笑。那女子没料到他会如此，愣神片刻，提起的那条腿便低了，一脚磕在门槛上，整个人被这一磕，身形往前倒去，好在反应过来，唉哟一声，急忙忙一手抓住门框，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杨愈看到这一幕，呵呵笑出了声，倒没恶意，只是觉得这女子实在太可爱了。那女子听见笑声，羞得满脸通红，咬着下唇，转头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快步追上前边家人。

杨愈看了她这模样，便故意提高音量笑了两声。笑声刚落，便听见里边那女子恨恨的骂道：“笑笑笑，笑死你个妖怪。”妖怪？杨愈听了，更是哈哈大笑。

这短短片刻间发生的小事，倒是让杨愈穿越来此之后，第一次放松了心神。他见多了有心机的人，来到北玄寺之后遇见的人，要么一眼便看出有心机，要么又无趣得很，像这个女子这样所思所想一一都在眼神里反映出来，让人只觉清澈透亮，让他心中毫无警惕，因而看到刚才那一幕，不由得只想开怀大笑。

杨愈如今这模样，确实像个怪物。在得抑郁症之前，他便不太在意他人看法，如今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兼抑郁症痊愈之后，思想更加达观，更是不会在意这些评价了。果然，本该尴尬的人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刚听见大雄宝殿里那女子又用力跺了跺脚，哼了一声，明镜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哎呀呀，贵客驾临，有失远迎啊，明空不是出去迎候了吗？真是怠慢了水巡检，请多多包涵。”

那男人道：“无妨，我家荷香那婢子，是明空他妹子，我让他们在后边说说话。”

“原来如此，巡检一家要来敝寺，怎不只会一声，敝寺得了吩咐才好派船去接呀。”

“不必。又是一年五月二十四，唉，照例，便请贵寺为我大哥诵经祈福吧。”

“是是是。这边请！”

“寺里可留有空房？今晚，我们一家，也照例要留宿一晚。”

“巡检放心，早就腾出来打扫干净了，这几年来，年年五月二十四，便会为巡检一家备好干净空房。老夫人，贫僧扶着你可好啊？留神脚下，诶，对咯……老夫人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

那一家人随着明镜往寺里后进去了，围墙外又传来明空和一个女孩的对话声。

“妹子，前些天，我去了永丰王员外家做了一场法事，得了不少银钱。”

“王员外？那是夫人娘家那边了？”

“没错，不过不是王夫人她娘家，是那长房王家，王老员外家。”

“哦，那是丰州王家的族长了。不知他们家为何要做法事？”

“那王老员外的一个小妾难产死了，唉，怪可怜的……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得了不少银钱，一会我便给你一些，你留着买零嘴吃。”

“三哥，我不用，我在水家过得挺好的。你不是说以后要还俗的吗？你还是自己存着吧。”

“我才这点年纪，离还俗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呢，还能攒好几年的钱。一会给你，你就拿着，上街看到好吃的，你就买，我在寺里有钱也没处花去。”

“好吧，那我就帮你存着，以后你还俗娶妻了，我给嫂子家用。”

“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不听话？我让你买零嘴吃，谁要你存着了？”

“三哥，夫人和小姐待我跟妹妹一样，我不缺……好啦，我拿着就是了，三哥，你别生气了。”

“是了，就该这样，哥哥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

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到了庙门口。杨愈见了，便站起身来。

明空携着妹妹的手，眼里也只是看着妹子，全没注意到杨愈，看见妹妹发愣的眼神，才顺着视线看到了微笑望着自己两人的杨愈。

杨愈道：“明空，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妹妹吗？”

明空一边拉着妹妹往杨愈这边快步走来，一边笑容满面的说道：“正是，正是，杨公子，这就是我妹妹，她叫荷香，你看，是不是长得挺像我的？”

杨愈心想，哪里像你？你妹妹比你这猴精般的模样，不知好看了多少，却笑着点了点头。

明空见杨愈点头，更是高兴，拉着妹妹到了杨愈身边，对妹妹道：“妹子，这是杨公子，是个大善人，待我也是很好的。”

荷香对着杨愈屈膝行了一礼：“见过杨公子。”抬起头来，却又好奇的打量着杨愈的古怪模样。

杨愈见这荷香估摸着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头上梳着双丫髻，圆圆的脸蛋，眉眼清秀。他刚才听了荷香和明空在墙外的对话，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感动，便笑着对这丫鬟叉手行了一礼，道：“荷香妹子，你不妨也叫我一声杨大哥好了。”

那荷香红了脸，摇了摇头，连说不敢。

杨愈也不管她，拉下袖子盖住左手手掌，右手探入怀里取出曹义全赠与的珍珠，将那几颗珍珠放在左手掌上，送到荷香面前，道：“荷香，我与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我在这寺里也多承你哥哥照顾，你以后便叫我杨大哥，这几颗小珠子，就给你做见面礼了。”

荷香看着那几颗珍珠，眼里透着喜爱，却看了明空一眼，摇了摇头，说道：“杨……杨大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杨愈看向明空，见明空双眼湿润的看着自己，便笑着打趣道：“明空，你看，你妹妹瞧不上这些没用的东西，可惜我也没钱给她，这可真难为我了。”

明空哽咽着道：“妹子，杨大哥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说过的，杨大哥是大好人。”杨愈把珍珠送给明空珍爱的荷香，比送给他自己，更让明空感激不已。

杨愈见荷香低头捏着衣角不言不语，便将右手掌缩进衣袖里去抓起她的手，左手隔着袖布将珍珠塞入她的手中，笑道：“荷香，这珠子也就是前两日在湖里捡的，对我没什么用处，给你才叫物尽其用。”

荷香看着手中珍珠，见这些珍珠发出盈盈珠光，心中又欢喜又惶然，过了一会，她手掌一收紧紧握住，抬起头来灿然笑道：“多谢杨大哥！”

杨愈见她两眼泪光打转，心中不是滋味，故意大笑着道：“哈哈哈，你既然叫我一声杨大哥，又怎的还跟我客气？好了，你和你哥进去歇息去吧，我还要抄经呢。”说完，便自顾自的坐下，提起笔来。

荷香屈膝一礼：“是，杨大哥，那我先进去了。”说完，退后两步，缓缓转身而去。

明空对着杨愈深深躬身道：“杨……杨大哥，那我也不打扰了，多谢大哥！多谢……”杨愈故作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明空便住了口，随在妹妹身后进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