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楚王年迈昏庸不理朝政,放权于司徒江宋。于此江家便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远方不知何处说书人的声音悠悠飘进了苏黎耳里。
穆文拿着选好的深衣贴在肩前比划:“你看看这件怎么样?”
“还是太大了。”苏黎不知道为什么穆文买衣服要让自己当参谋。穆文相比一般男子显得身材格外瘦小,转了好几家店铺下来也没买着一件合身的。
“算了算了,干将记住刚刚看的那几件衣服的布料,安排他们定做。”穆文不耐烦地把衣服扔给了干将。
“是。”
“来,宝贝跟爷走,和爷一起抓紧时间好好逛逛江陵。”穆文牵起了苏黎的左手便要走。苏黎一惊赶忙用右手把穆文的手打掉,抽回了左手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穆文只感觉手腕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干将闪到自己面前,剑已出鞘直指苏黎!
“住手!”
干将剑闻声而停,距喉仅一寸。苏黎的目光从杀气腾腾的干将缓缓转移到了脖子前的剑,咽了咽口水。
“干将退下!”
“是。”
穆文看着苏黎一副防备的样子,尴尬地脸红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刚误把你当做小妹了,习惯了顺手就......”
“干将一直就是这样的不讨喜,你别把他放在心上。”
苏黎抿嘴点了点头,但还是跟穆文保持着距离:“未曾听穆兄提过令妹。”
穆文心里暗怪干将,但听了她这一番话后,骄傲的神情在脸上浮现了出来,“我小妹九月才到总角的年龄,很是可爱。长大定同你一样是个大美人。”
“哦对了,敢问苏黎姑娘芳龄几何?”穆文双手放在脑后,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
“正值破瓜之年。”
“我家还有一小弟,比姑娘年长两岁。生得极美,只可惜生来便患有癔症,病情比决明严重许多,治了许多年也不见有效果。”穆文语气低了下去,苏黎走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刚想出口安慰他,不料穆文话音一转,“不过倒也自在。”
“前面好生热闹。走!咱们也去看看。”穆文看到前面方人群聚集,好奇地加快了脚步。
苏黎闻声望去,只见小桥流水,八角古亭被姑娘们包裹得严严实实。
“话说那江宋之子江豪在博雅书院对魏国右丞相之女聂小池一见倾心......”说书人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要我说,是貌比潘安!”
“不对不对~是貌胜潘安!”
......
“什么潘安?让爷也看看。”穆文在姑娘们外围蹦跶蹦跶,奈何身高不够为了一探究竟只好硬钻了进去。他好不容易挤到了中间,抬头看去,不料和正在一手品茶一手撸狗的决明对视了一瞬。
决明淡淡瞥了穆文一眼,晃动着手里的茶杯继续听故事。
穆文暗自后悔,脸黑地默默地钻了回去。
正在眯着眼打盹的年年问到了熟悉的味道,它从决明怀里探出头,努力嗅了嗅,一溜烟钻进人群里消失了。
汪汪!
“岁岁!”苏黎还不知道穆文在里面看见了谁,却突然看到岁岁出现在脚下。她高兴地把白色的肉球抱进了怀里,“你怎么在这里呀?”岁岁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到了温暖舒适的地方又开始犯困,黑溜溜的大眼睛眯了起来。
穆文突然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着:“爷饿了,快走快走,咱们去吃饭!”
“不是刚吃完饭吗?”苏黎看着穆文黑着脸一个人闷头在前面快步走着,又回头看了看八角古亭,还是跟了上去。
待到苏黎消失在视野外,决明转头看向了说书人:“后来这江豪下场如何?”
说书人的双手皱巴巴的,布满了老茧和老年斑。他的时日不多了,但是他的声音沧桑却依旧有力。
“世人都知道江豪是个二流子,不成大器。新楚王卓峰替他向昭帝求情,昭帝便就网开一面。”
“所以江豪尚有可能还活着。”决明若有所思。
“没错。”说书人缓缓喝了一口茶。
“我对你背着的剑很感兴趣。”决明挑眉看向了那被破布裹得紧紧的剑。
说书人闻言笑了笑:“这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太阳了。”
“我活不久了,这剑跟我一起入土倒也可惜。我可以把剑送给你,只是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决明没有犹豫,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今夜子时,将它对着月亮。”他颤颤巍巍地从胸口掏出一面护心镜递给决明,“然后来这里找我,这剑就是你的了。”说罢说书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走去时身体微微晃动,终是消失在了人群里。
亥时二刻,热闹的街人群已不在,只剩三三两两的摊贩还在收拾着。
苏黎抱着年年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八角古亭。白日将亭子围得水泄不通的姑娘们早已散去,亭中只剩下了一名老者静静地赏月。
老者听到脚步声转过了头:“小姑娘,这么晚过来是听故事的吗?”
正是自己白天听到的声音。
“是的!”
太好了赶上了!苏黎喜上眉梢走进了亭中坐了下来。
“不知道小姑娘你想听什么故事?是想听昭宫秘史呢、还是想听妖精报恩的故事呢?”
“我想听权倾朝野的江家故事。”苏黎眼睛里有星星。
老者笑了笑,“小姑娘真会挑,那我就好好给你讲讲。”
……
当年我爹是楚王最信任的江司徒。楚王年纪大了糊涂不管事,本来想传位给世子卓礼。我爹呀在楚王耳旁吹了几天风,结果这王位就不传了。
从此我家凭家大业大在楚国一手遮天。我小时候亲眼看到我爹往他房间里的大箱子垒了很多叠厚厚的地契还有数不尽的黄金珠宝。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爹贪的。我呢凭借江司徒独子的身份也捞了个按察使当当,我当了半天嫌太麻烦就随便找了个人替上了。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大贪官和小贪官。我出门从来不走路,而是坐着八人抬的大轿子,轿子上挂满了金银装饰。漂不漂亮土不土气无所谓,重要的是珠宝量要多,要抬起来碰的叮叮当当响。
“虎子走!”
虎子比我打个五六岁,是从小照顾我到大的下人,他什么都听我的。每当我说这话的时候,虎子立马就去安排车夫们准备,准备好晃轿子,越响越好。响到整条街都知道江豪江少爷出门了,响到一出门,轿子后面跟着一堆妄想捡到掉下来珠宝的叫花子我才满意。
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今儿又调戏哪个侍女啦,明儿又带狐朋狗友去赌啦……当然赌场是我江家的,我赌了几次就觉得没意思了,都是自己的钱赌来赌去的,你说那能有意思吗?
我爹破口大骂,说我无药可救了。我觉得他说的没错,要怪就只能怪江家祖坟没冒青烟,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孽子。作为江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不可救药,江家就不可救药。
都说富不过三代。虽然江家富了不知道多少代了,可很明显,江家的前程可能会断送在我手里。我爹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很显然还想要江家一直富下去。于是乎突然有一天,我爹带了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毛孩回来。
“他是谁啊?”我瞪着跪在大厅中央的小男孩,跳起来质问我爹。
我爹看都不看我一眼,更不要说理我了。
“老爷,这……”我娘说话了,我爹才淡淡回答一句:“从今以后,江洋就是我的儿子,你们的二少爷。”
江洋?他也姓江?二少爷?
起初我真是怎么看这小子怎么不爽,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敢跟我抢东西?于是我就开始处处针对他,什么把他房间的书都换成小黄书然后去告状喽、什么把他的饭菜换成猪食喽、什么倒掉他治体寒的药喽、什么命虎子半夜里趁他熟睡放蛇进去喽……我爹忙于朝政经常不回府,我娘也对江洋是我爹在外的私生子的流言耿耿于怀,就对我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可不管我干什么,他就好像肉塑的菩萨一样,当做无事发生,从不生气更不要说报复我了。可他越是不生气我偏偏就越生气,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
十四岁那年冬,大雪不止。江府大门前的街上堆满了厚厚的雪,一个行人都没有。
江洋穿着薄袄站在江府外,等管家来给他开门。他隔着门听见了管家小跑的脚步声,抖了抖身上的雪。吱呀一声,铜铃拉出了低闷的声响。江洋笑着抬起了头,“管家,今年的雪下的可真大。”
然后,笑颜僵在了脸上。
他一紧张忘记了那句拜见少爷该怎么说,虎子已经踹出一条被厚厚棉裤裹得紧紧的腿,踹在了他的胸上。江洋一个仰翻,滚下了江府门前的台阶,滚到了路中央的雪地上。
虎子站在江府大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雪地里的江洋,“谁这么大胆!见了江大少爷不行礼?”
江洋有些头晕,连忙爬了起来,下跪行礼时,鼻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身下雪地中,晕染出了一朵朵红花。
虎子身后站着的便是江豪,他冷眼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扫了一眼江洋,开口道:“我爹可下朝了?这野种怎么就这样从江府的大门进来?这野种被江府养着,不想着好好报恩,反而还冲撞少爷我,留着不是给江府埋下祸患?来人,杀了吧。”
江洋惊恐地低着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是!”只见虎子他举起双臂用力拍了拍手,那一厢在旁边等候多时的刽子手便登场了。
那刽子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大刀,高高举在江洋的头顶。只要江豪轻轻一声令下,定然血花四溅头身分离。
江洋咳了咳,只觉喉头腥甜,张嘴吐了一口血。
虎子看向江豪却只见他死死地盯着江洋,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虎子握紧了拳头,少爷让这野种活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他便自作主张大喊了一声:“行刑!”
江洋闻声紧紧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自己的终结。
“住手!”
江洋慢慢睁开了眼。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是江家的大门。他双臂一虚,倒在了雪地里。
“少爷!”虎子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江豪。
“走吧,我不想看到他。”
“......是!”
就算置他于死地,他也没有一丝丝反抗。就像在自家赌博一样,江洋太没意思了。那以后,我就没有兴趣再去整他了,他每次碰到我都会拱手向我行礼,我呢也不会搭理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无聊地过去了。我十四岁那年,我爹外面请来的老师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教江洋的了,我爹听了高兴得老脸都笑红了,大手一挥送江洋到外面读书去了。江府又只剩我了。
我十五岁生日一过,我爹说他看见我在家里上窜下跳看得心烦,要把我也送去学堂读书。读书嘛当然也行。我跟我爹谈条件:我只去博雅学堂读,别的不去。
我选博雅学堂嘛有两点原因,其一,博雅学堂大昭第一的好学堂,这里出了大昭各国不知道多少有名的将相功臣,我虽然对当官没啥兴趣,但是还是要上一等的学堂。二就是博雅学堂是大昭唯一收女学生的学堂。
我娘起初不开心,因为博雅学堂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国,她放心不下我。但是我娘她拗不过我,我爹自然看穿了我那点龌龊心思,但还是同意了。
出发的那一天,我爹我娘带着江府上上下下几百人来渡口给我送行。我站在船头看着陆地上浩浩荡荡的几百人,看着我娘偷偷擦眼泪。很潇洒地挥了挥手。
“娘不要太想我!我去玩几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