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小小年纪便生得一副歹毒心肠,不可理喻!真是气死我了!”
老掌柜回到厨房便破口大骂,机灵小厮正与蠢大厨赌棋,赢得盆满钵满,咧嘴笑道:“早跟你说不要多管闲事,你骂归骂,可小声着点,当心她们听了去,将你的馆子给拆了。”
掌柜的经他提醒后怕起来,仍旧不肯服气,愤愤不平道:“听见又如何?哼,她们费尽心思合起伙来戏弄人,也不知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亏那姑娘是个软弱的性子,换作我……”
“换你如何?”
“换我……”老掌柜一噎,不敢说下去。
小厮道:“兴许人家只是闹闹,过两天就好了。”
老掌柜一蹦三尺高:“闹闹?还过两天?她人眼看就不行了,再等下去,一群道姑拍屁股走人,老爷我还要贴个丧葬钱。”
小厮见他动了真怒,不敢再辩驳。这时,门外伸进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有人吗?掌柜的在不在?”
那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穿一身碧绿的褶裙,约莫十五、六岁,明眸皓齿,璨若姣珠,梳着一对俏丽的小辫子,琉璃般的瞳眸里闪烁着明辉,分外机灵可爱。奈何掌柜的此刻心情不好,一张老脸黑得如同锅底:“我就是,打尖儿去前厅,住店上二楼,闲人不能进厨房,快给我出去你!”
女孩遭他呵斥也不恼,牵着小辫蹦蹦跳跳来到跟前,伸手便拽住他的胡子,咯咯笑道:“干嘛发这么大脾气,这样可不好,会吓跑客人的。”
白生生的小手脆得像莲藕一样,但力气可不小,掌柜疼得龇牙咧嘴,手忙脚乱道:“哎呦,快松开、松开!你……”
女孩理直气壮,童真中带有三分邪气:“偏不松,谁教你吼我!”
穿着短打的厨师察觉不妥,拎起菜刀便冲上来,女孩抱头鼠窜:“凶什么凶,我给你们送银子来了,你们却要打我,好不讲道理。”
她还有理了!老掌柜欲哭无泪,眼睁睁看女孩拍掉几根银须,捂住下巴道:“你、你……哪里来的野孩子,敢跑到我的底盘撒野!”
掌柜、大厨、小厮三人并成一线,同仇敌忾,不过眼中的怒火很快平熄下来,继而转为惊讶、贪婪与羡慕。只见碧衣女孩好整以暇地掏出一锭金子掂了两下:“看到没有?”
金灿灿、明晃晃的大元宝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看个头足有五十两,便是开一年客栈也赚不来这么多钱,三人异口同声:“看到了。”
女孩挑眉:“想不想要?”
“想要。”
“叫声小姑奶奶听听。”
“小姑奶奶。”
女孩笑得前俯后仰:“乖啊,照我说的办,它就是你们的了。”
……
傍晚时分,客栈悬起灯笼,内外照得通澈明亮,栖霞弟子围坐桌前悄悄议论:“师姐,你说这妖女是什么脾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晾了几天一声不吭,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蚱蜢临死前还蹦跶几下呢。”
水荇翻眼道:“管她呢,饿死才好,省得我亲自动手,脏了我的剑。”
一弟子道:“她落在我们手里,许是知道自己命不长久,闹也白闹,所以存了求死的心。”
“既是想死,往墙上一撞不就完了,何必遭这份罪。”
“你傻啊,有生的希望谁愿意去死,她许是指望两个魔头来救她呢。”
众人似有所悟,连红玉眼中溢出讥锐的寒意,冷冷道:“来了最好,各派已布下天罗地网,到时候老的小的一起杀,为师父和师妹报仇!”
外间楼梯传来杂乱无序的脚步声,道姑们正在诧异,一群店伙捧着大盘小件鱼贯而入,还有一个银铃般的女声来回催促:“快点儿,快点儿,要死啦你们,慢慢腾腾的,当心我踹你屁股!”
只见小厮们手里各捧一份菜肴,诸如猴头、燕窝、驼峰、熊掌、雀舌、鹿筋等等,共计二十四道,尽是些名贵罕见的山珍野味。菜式虽多,分量却不大,刚好摆满一张桌子,浓郁勾人的鲜香染透整个房间,单单闻起来就足令人心旷神怡,栖霞弟子们错愕不明,艰难地咽下口水:“小姑娘,你这是?”
绿衣女孩赶走店伙,努力不去看林雨墨,眼底却忍不住有些湿润,她强自欢颜,绽开一个灵动娇俏的笑容:“行善积德,本姑娘今儿高兴,打算拿几样不入流的小菜犒劳犒劳一些人。”
有道姑不好意思道:“姑娘太客气了,是不是老掌柜让你送来的?他真是明理,晌午那桩子事儿就算掀过去了。”
女孩笑盈盈不说话,水荇两眼放光,拿起竹箸去夹那道翠寒烟笋,临空却被连红玉拍打下来。几人蓦然醒悟,这女孩来历不明,饭菜更是送得蹊跷,多半存有阴谋,连红玉沉下脸问:“你是何人?”
“都说了,行善积德之人。”
“这些菜肴送给谁吃的?”
“当然是该吃之人。”
一问一答等于没说,栖霞大弟子覆满冰霜的玉面不见缓和,用银针挨个试过才稍微放下心来,水荇故作埋怨道:“师姐,你这是何必,人家一番好意,咱们可不能驳了姑娘的面子。”说完迫不急待地再去夹菜,不料女孩抢先端走她手底的盘子,莫名冷笑三声,娇叱道:“忒的没脸没皮,一群馋嘴刁妇也配吃本姑娘的菜?便不怕折了你们的寿!”
当面打脸是何等滋味,栖霞弟子此刻才深切体会到,事态发展太过出人意料,几人都愣住了。水荇又羞又臊,手持竹筷不知如何是好,脸颊近乎滴出血来:“你!”
女孩挑起眉毛,昂首挺胸的模样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你什么你,我可有说过这菜是给你们吃的?”
“刚才师姐问你,你说……”
“没错,我是说该吃之人,却不是你们这伙下贱痞子!”
她赤裸裸的唾骂激怒了众人,道姑们纷纷拔剑,连红玉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指向一边的少女:“不是给我们,便是给她的?”
屋内只有两拨人,再不做他想,林雨墨沉寂少顷,轻声叹道:“硕歆,你们不该来的。”
女孩终于按捺不住,一刹那热泪盈眶,蓦地跪在地上:“小姐,对不起,硕歆让你受苦了。”
主仆两个旁若无人地相认让道姑们感觉自己像猴子一样给人耍了,当下既气又想笑。水荇咬碎了满口银牙:“好你个小扫把星,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倒自己送上门,今晚就让你尝尝栖霞剑法的厉害!”
刚说完,一盆滚烫的浓汁兜头摔过来,硕歆先下手为强:“管你七只虾八只螃蟹的,想吃都给你们。”
水荇慌忙闪开,几个人扭转打成一团。
房间看似宽敞有余,斗起来却处处掣肘,栖霞弟子们高超的剑术施展不开,硕歆倒像一条滑腻腻的鱼儿游刃有余。她耍浑使赖,两手抓起菜碗盘子胡天乱丢,对方纵恨得牙痒痒,更不愿被那些糟污油腻的东西沾上。屋子里稀里哗啦,刀光共菜叶一色,剑影与桌凳齐飞,道姑们手舞足蹈,再过躲闪也不免被淋了一身,连红玉面色骤冷:“抓住她!”
几人再顾不得干净,逆着满天飞舞的菜渍栖身扑过去,硕歆起初尚能凭借灵巧的身法应付几招,但她以一对五,寡不敌众,很快落于下风。飞来的圆桌将她砸倒在角落,眼看数柄雪亮的剑锋裹挟劲风劈下,她慌乱中急忙捂住脑袋,失声叫道:“小姐救命啊——”
……
遮阳谷地处群山环绕,四周松柏成川,巨石嶙立,一派苍荣繁茂之景象。谷内拓出一大块空地作为临时校场,上百名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女执利剑演练阵形,其内精光万丈,剑气千条,劈大石如草芥,扬黄尘以蔽空,更有恢宏的清喝声遥传数里不止,惊得山中百兽走绝,千鸟匿迹。
场中乾化、韩禄、狄修扬与冯万通四位长老亲身砺剑,与一百零八名弟子斗得如火如荼,枯幻站在高处举旗帜遥遥挥指众人,阵法便忽而幻化,或如蛟龙衔尾,或成八卦擎天,平地而生,斗转千回,竟无一丝杂乱。四大掌门人初时尚能凭借高深的功力与弟子们战得难舍难分,不过一刻钟已逐渐露出败迹,他们久未动武,架不住弟子群起而攻,筋软力竭之下陆续被锁拿住。
枯幻道人迎风而立,笑得畅快淋漓,待四人走近,得意道:“怎么样,服是不服?”
冯万通满脸颓丧:“惭愧,想我等苦修几十年,居然斗不过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传出去只怕把脸面都丢尽了。”
长老们依次感慨,枯幻愈加意气风发,看向一人:“是谁叫嚣要教训晚辈,到头来损了夫人又折兵,反倒被人家上了一课?”
乾化老脸一红,梗着脖子没好意思出声,狄修扬汗颜:“周天阵精深绝妙,少陵君果然是不世之奇才,不服不行。”
后方走来一人,扬声笑道:“诸位不必气馁,以你们的本领独斗这些弟子原是小事一桩,只因阵法相佐将他们铸成铁板一块,才占了上乘。”
“沈左使也瞧见了?”
沈岸点头:“看得分明,此阵法森罗万象,卓然出彩,步步衍杀机万重,想来叶秋容名震四海不是没有道理的。”
枯幻傲然道:“说得轻巧,阵法再妙,没有懂行的人如何参悟?尔等肉眼凡胎,还不全靠老道我一人独撑大局?”
乾化撇嘴:“你也休得意太早,这阵困我们容易,要锢杀苏焾怕还欠些火候。”
这二人互不对付,一个急躁冒火,一个油嘴滑舌,基本上见面就掐。枯幻语塞,正要反驳,一弟子匆匆跑来抱拳道:“启禀长老,风来客栈的掌柜说有事求见,正在谷外等候。”
众人会意一笑:“妖女交在她们手里,几个丫头片子估摸是闹腾够了,去看看吧。”
客栈阁楼,当诸派掌门推开半掩的门扉,伸脑袋往里一瞧,几乎同时瞪掉眼珠子。房内残肴遍地,馊水横流,墙壁溅满菜渍,锦榻上歪着一条断腿板凳,一帮栖霞弟子身披油污,头顶菜叶,如同形态各异的雕像般立在水泊里纹丝不动。
这番群魔乱舞的景象哪里还是温香软玉的闺阁,简直不堪入目,长老们险些怀疑人生,掌柜的还在一旁哭丧着脸唠叨:“诸位大侠,这可实在怨不得我,要不是伙计上来收拾房间,小老儿到现在还蒙在鼓里,竟不知屋子会变成这副模样。”
众人沉下脸来,狄修扬道:“不怪你,她们给人制了穴道。”他出指“啪啪”几下,道姑们甫一失去制横,手脚瘫软,仿佛煮熟的河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接二连三跌倒在地上。
一片怨声载道的呻吟中,连红玉两目喷火,眼中饱含择人而噬的狠辣,奈何她维持这怪异的姿势疲累一夜,早已不堪重负,只恨恨挤出一句:“那女人会武功!”
……
天朗气清,日头正东,一辆卖相朴素的马车疾驰于官道上,骏马如飞,踏起扬长的飞尘,将沿途景色陆续甩在身后。马车其貌不扬,但舆内别有洞天,不单宽敞整洁,四壁都铺满了柔软的雪地狐毡,或坐或躺都极为舒适,于是林雨墨靠在角落小憩了一会儿。
她刚睡下,硕歆便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挑开帘幔,见天色已经大亮,道旁空旷无垠的草野,迷迷糊糊问:“莫娘,我们要去哪里?”
赶车的妇人忙碌一夜,及至此刻仍不敢懈怠,她专注驾驭马匹,慈爱的脸上便多了些严肃与沉谨:“走一步看一步,躲开中原人的追击再说。”
硕歆“哦”一声,趴在窗口兴致缺缺吹着清风。胡天三月暖阳斜沐,春光雅致,原野上草长莺飞,碧翠接天,不时有狡狐野兔闻声而动,“噌噌”钻入草丛。一时美景良辰,若不是疲于逃命,倒可以优哉游哉欣赏一番。硕歆这般想着,兴致勃勃张望开来,但天公不作美,马车行有半个时辰,空中忽然刮起长风,云朵逐渐成棉絮状凝结一团。
骏马一声长嘶,车撵毫无预兆地停下来,林雨墨睡得正沉,冷不防受到颠簸,脑袋重重磕在厢板上,她忍着疼痛悠悠转醒。这可吓坏了硕歆,忙扶住她问:“小姐,你怎么样?”
林雨墨摇头表示没事,硕歆正要抱怨,掀开帘子,倏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呆了。数丈之遥,一群阴森冷肃的黑衣杀手立在前方,正以冰冷无情的目光审视她们。这群人面罩铁护,手提弯刀,周身散发出类似寒冬腊月一般凛冽磅礴的杀气,单看阵势便知来者不善。
硕歆心头猛跳,回望后方竟是同样装束的黑衣人,她顿时懵了,连忙缩进车里:“小姐,大事不好!”
天空昏暗下来,头顶攒簇的乌云剧烈翻滚,如一方倾覆的砚台砸翻开来,墨色渲染,只一瞬便遮蔽了所有光亮。黑衣人看似随意地靠近,无形中却封锁一切逃生门路,他们分工整肃,纪律严明,听着呼吸绵长淳厚,竟全是武功绝伦的一流高手。为首那人立在当前,唇角勾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语态散漫道:“久闻容若公主倾城国色、绝世无双,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睹芳容?”
彼时疾风赫赫,吹动珠帘瑟瑟摇摆,草野似湖水一般荡起层层叠叠的波浪,车内传出一个平静虚弱的声音:“北月亡国多年,世上已无容若,御虎堂两次出手,倒看得起我。”
莫娘手足俱冷,前脚刚才迈出龙潭虎穴,不过一夜光景,滚滚杀戮便接踵而来。
御虎堂,如雷贯耳的神秘组织,西夏皇帝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剑。没人知道他们有多少门众,没人知道他们藏匿在何方,但只要出手从未有失。摘各国皇亲首级如探囊取物,夺盛名高手的性命若棋盘拈子,手段绝决狠辣,雷厉风行,足令各方势力闻声色变。
当头的黑衣人也不着急动手,坦言赞道:“公主好耳力,单凭气息便能断定我等的身份,看来你已尽得古墓二宿真传,可喜可贺。”
林雨墨乏极了,浑身再无半点力气,闭上眼睛软软倚厢壁不再言语。那人继续道:“无奈红颜多薄命,越是出色的女子越难长久。本座不忍袖染佳人血,特备孔雀胆一粒,公主如能成全,在下感激不尽。”
他说得轻松悠闲,仿佛在寒暄天气,出口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莫娘终于听不下去,握着马鞭质问:“古墓与西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御虎堂为何要乘人之危,如此咄咄相逼?”
一个精深的杀手不光需要高绝的武功、睿智的头脑、理性的判断,必要时各种以假乱真的迷惑手法都是不可缺少的,那人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扬声一笑,不觉桀桀刺耳,反透出一种低沉暗哑的动听:“恕不能相告,在下的提议请公主三思。”
莫娘冷然发笑,骂了句“痴心妄想!”登即纵身而起,若鸿雁展翅般提长鞭甩过去。鞭如灵蛇疾舞,径取对方的门面,黑衣人却临危不乱,甚至讥笑一声,他于万千光影中稳稳抓住鞭尾,反手扬去,鞭子好似生了眼睛一般狠狠抽在莫娘胸口上。
一招定胜负。
莫娘人在空中,尚未来及落地便被打翻回去,她胸前剧痛,五内如焚,忍不住呛出一口血沫。硕歆大惊失色,像没头苍蝇一样:“完了,这下完了!”
黑衣人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平心静气等待车内回话,林雨墨道:“御虎堂十代阎君,阁下是哪一位?”
那人颔首回答:“区区不才,只排的上末流,同道中人给个面子,忝为第十殿殿主,转轮王。”
莫娘悚然抬头,一时连呼吸都给忘了,竟真的是十代阎君……
林雨墨垂眸静思起来,西夏御虎堂为何物,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十代阎君之一,外加这二十名武功顶尖的一流杀手,即便师父亲临也需费一番周折,何况在她体力殆尽的情况下还要保护莫娘与硕歆。她深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拨开帘幔,拄着竹杖便下了马车,莫娘和硕歆同为不解,生怕她做傻事:“小姐……”
少女雪样的容颜苍白纯洁,微散的长发在风中轻柔曼舞,淡淡道:“你想要我的命,我给你就是,能否放过我的两个仆从。”
莫娘与硕歆大恸,一个气恼道:“你怎这般不争气,何须同他们委曲求全,我拼了命也会护你离开!”一个抹泪道:“小姐,硕歆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黑衣人啧啧笑道:“好一番情深意切的主仆之谊,真是羡煞旁人。想以公主之聪慧,应当理解本座的苦衷,我饶了她们便是将自己送进鬼门关,还望恕罪则个。”他将手中的锥瓶掷过去:“公主,请吧。”
林雨墨接过,轻轻拔掉瓶栓,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立刻饮下去,而是侧着脑袋缓缓笑了:“莫娘,你想让我死吗?”
她这一句来得突兀,便是黑衣人也没有捉住要点,莫娘却猝然间百感交集,险些落下泪来:“孩子,你若有不测,莫娘绝不独活!”
只一瞬,主仆二人同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