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尚见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富家小姐的浅吟低唱、没有贵族公子的奏乐赋诗,也没有京城的纸醉迷金。
而是充斥着妇人的叫骂、士兵们的污言秽语,还有平凡世人的喜怒哀乐。
她们这些楚氏女子像狗一样被铁链子拴着,身前的士兵们手握铁链,向前拖拽,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
她们被拖过了大街小巷,走在前面的士兵大声叫喊:“开路!开路!朝廷罪臣楚谨洲之族流放军营!”
围观的百姓们统统让开了一条窄路,但还是将四周堵得水泄不通。
这时不知道是谁叫喊道:
“罪臣不得好死!”向她们扔去了一把烂菜叶。
接着整个人群都沸腾了起来。
“罪臣不得好死!”
“罪臣不得好死!”
“皇上英明!”
人们这么喊道。
烂菜叶、臭鸡蛋向她们扔来。
“啊!”
“饶过我!”
楚清尚周围的侍女们崩溃了,她们骚乱了起来,她们有些想要冲到人群里却被铁链又拖拽了回来,满手的血迹;有些直接瘫坐在地上,接着在地上被拖出了几道血印。
“小姐!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夏荷挡在楚清尚面前,不知谁砸过来的石头将她的额角砸出了个血窟窿。
她和春英是楚清尚的大侍女,不过春英更有主意些,而夏荷性子更柔弱些,遇到事情便容易六神无主。
楚清尚并未回答,她虽面上不显,但心中慌乱至极。
曾经虽被人称赞钟灵毓秀,但是终究是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的,她再是聪慧也只不过是同龄人中的小打小闹,如何经历过这些?
她眼中含着的泪怎样也不能淌下来,她是楚氏的嫡长女,妹妹还不知去向,她不能倒下!
“不欺人穷,若我得势,定要让这群人好看!”春英有些阴郁地说道。
“愚民而已,何必呢?”楚清尚回答,接着她又说道:“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喊我小姐了。
现在没有楚家,也没有楚家嫡长女,就叫我……长安吧。”
妹妹,虽然不知道你在何处,但是姐姐希望你能在某地长久平安,活下去。
这样凌迟般的游行不过是刚刚开始。她们从京城南下,直至西南军营,这一路由开始的恐惧,到如今的麻木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几十天的风餐露宿,两百来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了几十人,而这些送她们去西北军营的士兵们看她们的眼神渐渐淫靡起来。
除此之外,楚清尚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人已经起了异心。
有些时候,让人战栗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长安,夏荷,你们瞧瞧这是什么?”春英从外面打水回来以后,悄咪咪的喊来两人,她将袖子往上捋了一些,露出了黄色的油纸。
“是……烧鸡!”夏荷刚喊出声,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春英。
“这是哪来的?”楚清尚问道。
“这是我的那对珍珠耳饰换来的,在抄家的时候我给缝到了衣袖里头,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兵营的那个秃头厨子家里女儿不是快要出嫁了嘛,正要好一些的首饰当嫁妆。”春英悄声说道。
“那不是你最喜欢的耳饰吗,你竟然舍得换,而且换个烧鸡也太亏了。”夏荷撇了撇嘴。
“那耳饰又不能吃,我把它藏在身上本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小姐现在每日跟着咱们一起吃那些残羹冷炙,太过委屈。”春英将那一包油纸的烧鸡递给了清尚。
楚清尚将油纸包打开,烤鸡的香气直蹿鼻尖,让她吸气时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她把烤的黄亮亮的烧鸡迅速撕成了好多块,又吹了吹手,说道:“还挺热乎的,来,一起吃!”
“不用的不用的,我不饿。”夏荷咽了咽口水说道。
“长安,你快吃吧,我们不饿的,我这儿还剩了好些个米饼。”春英说。
清尚看了看她们,笑了一声,然后拿起了两个鸡腿说:“你们知道我胃口不是很好,这一只鸡我是肯定吃不下的。这样,我把这鸡腿给吃了,剩下的你们俩分如何?”
“那我们……谢过小姐了。”春英低声说道。
“这烧鸡是你换来的,谢我作甚?”
“这是三年前小姐在我生辰时送给我的,本就是小姐的东西。”春英说道。
“以后咱们发达了再给赎回来。”楚清尚认真地看向春英。
“好。”春英笑了,她和活泼的夏荷不同,她本就不是个爱笑的人,做事总爱板着一副宫中嬷嬷的死人脸,但笑起来时却像四月的春樱,烂漫而易逝。
清尚咬了口烤肉看向狼吞虎咽的春英、夏荷二人,眼睛似是被食物的热气熏到了,染上了雾气,朦胧了起来,她想,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你们在吃什么?”一道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和谐的氛围。
“放肆,玲香,相府是教你如此说话的?这么没有规矩!”春英说道。
“你……”这个叫做玲香的女子神情有些惶恐,但是立马回过神来,有些狠厉地说道:“还以为自己是楚家的大小姐呢?楚家早就没了!你们还在这里逞什么威风?要不是你们楚家,我们怎么会去军营?都是你们!”
这时,几道同样隐忍的目光看了过来。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再温顺的人也容易变成野兽,自私贪婪、麻木不仁。
楚清尚说道:“玲香,你们都是在楚家签了卖身契的,吃了楚家的饭,得了楚家的赏钱,早已是楚家的人了。
当年你父母将你卖进那逍遥楼里时,是你跪下求着宰相进的楚府,如今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当年一心进楚府,还不是存了给老爷做通房的心思,可惜老爷身边连个婢女都不曾有过,还想着勾引老爷呢,我呸!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东西!”春英骂道。
“你们!没有楚府了,你们算什么,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阶下囚而已,我定要让你们好看!”玲香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容扭曲地笑了起来。
夜深露重,楚清尚看着周围熟睡的人,起身走向窗前。
“小姐,怎么还不睡?”夏荷眠浅,刚醒脑袋也不灵光,竟是一声“小姐”脱口而出,于是她急急忙忙地捂住嘴巴,瞧瞧周围。
“不知,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清尚皱起了眉,她仅仅只是皱起了弯弯的柳叶眉,夏荷便看呆了去,她的小姐即使是焦急的时候也这般赏心悦目呢。
于是她听自己说:“长安,明儿个再用草木灰遮遮样貌吧。”
“也好,越向军营去越不太平了。”
“长安,你在看什么呀?”
“春天来了。喏,这破庙外的樱花都开了。”
夏荷将目光移向窗外,今夜无云,月色浸满庙外的院子,破碎的砖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与满院的樱花悄然呼应。
不曾想,脆弱易逝的樱花竟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不起眼的夜晚盛开得如此绚烂。
这样美好的景象,永远的印刻在了夏荷的脑海里。
即使是多年以后,她穿着丝质的华服、带着珍珠耳饰、躺在柔软的床上、子孙满堂,她依然会想到那个晚上。
因为那时,还没有人死去,也没有人长大,一切都没有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