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夏但夜晚的盘龙岭却凉如秋水,云清之躺在榻上裹着薄毯毫无睡意,侧首看了眼身旁已经入睡的赵徵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薄毯拢了拢,心中思绪万千竟一夜无眠。
天色未亮众人便已开始清点物品行囊,踏着破晓微光前往巴陵郡。赵徵一夜好眠自是精神抖擞反观云清之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骑在马上昏昏欲睡。
“你可是病了么?”赵徵在第四次赶走云清之的瞌睡虫之后忍不住问道。
“起的早了些,不免有些犯困。”云清之将水囊里的水倒在掌心拍向自己的脸颊,又饮了几口提了提神。
“若有不适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别硬扛着。”
“我没事,趁着此刻日头不强气候凉爽咱们加快进程。”
“嗯!”赵徵调转马头冲军中众人喊道:“兄弟们过了这片林子就是巴陵郡,待到了巴陵我请大家好好喝一壶!”
将士们闻言无不欢喜,一行人加快步伐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疾行两日方才出了密林山道,在山坡上遥遥能见巴陵郡城廓,迎着星光暮色赵徵等人终于赶在城门落钥前入了城。
巴陵郡是大夏西南崇山峻岭中难得的一片千里平原,出巴陵城西行三百里便是剑阁关,出剑阁后就是隔绝南境与大夏的乌蒙山脉。整个巴陵郡共有六所折冲府,除了州所巴陵城中一处折冲上府外下辖的三合、重水、剑阁、郦城、僰戎各有一所,云清之此行便是驻守巴陵调配六处军需,所携军备也是要经巴陵发往其余五地。
巴陵折冲府位于巴陵城西,入城后需要走过长长的街道。夜幕降临,酉时后城中宵禁,更鼓已起街道上已没有几个行人,车辕马蹄声飘散在空旷的街道上倍显城中冷清。到得折冲府前天色已暗,府门有巡夜卫士,不远处的望楼上也有巡视兵丁,皆甲胄弓弩齐备,府门上未设名号,只有廊下悬挂着的数个灯笼上有“折冲”二字。
“来者何人?”离折冲府未及一射之地便听得望楼上有人高喊。借着火光云清之远远见望楼上数名军士张弓搭弩对准着自己这一行人。
赵徵回道:“剑南道耿钺将军麾下校尉赵徵,奉兵部命,与兵部令史云清之携军备来此,请放行!”
不多时拦马刺后来了一小队卫士打着灯笼火把前来核查,领头的一名卫士见到赵徵喜道:“赵帅,许久不见一路辛苦!”
“钱多多你这小子还不快放我进去!”
被赵徵唤做钱多多的卫士正色道:“赵帅,老规矩!还请出示下鱼符!”
赵徵示意云清之拿出鱼符交予对方核查,云清之从怀中拿出一只青绿色的小布囊,从中拿出一只黄铜鱼符交予对方。
与官员的随身鱼符不同,云清之所持有的鱼符是兵部单发的一枚用来调配军备粮草的铜符,符为半鱼状,内侧阴刻一行小字,上书道:“同,兵部职,调备。”那名卫士将鱼符与一张有摹印的纸合印勘验后对望楼卫士高喊道:“合!”话音落,望楼卫士便收敛弓弩冲府前守卫喊道:“放行!”
钱多多所属的那一小队人马陪同赵帅一行入折冲府军备库,众人还未卸车清点便远远听见有人喊道:“可把你们盼来了,阿徵一路可好?”
赵徵见到来人兴奋喊道:“纪叔叔!”
来人正是巴陵郡折冲府都尉纪攸,四十左右的年纪,体格健壮,一张国字脸一把络腮胡,声如洪钟,目光炯炯有神,颇为英武。
纪攸问道:“听闻你回了趟建安,令尊和令堂都安好么?”
“都好,都好!就是我爹还是老样子。”
“令尊久居京城怕是想我这里的一口肉想疯了吧?”纪攸笑道。
“家父是羡慕纪叔叔您这的新鲜空气!”
纪攸哈哈一笑转而打量起一旁的云清之,问道:“这位是与你同行的那位令史么?”
云清之上前见礼:“纪都尉,在下兵部司库令史云清之。”
纪攸抱拳还礼,道:“云令史一路辛苦,待清点完物品我为诸位接风洗尘!”
“纪叔叔可备酒了没有?我们这风尘仆仆的模样若是没有酒肉抚慰怕是要赖你这儿不走了!”赵徵打趣道。
“你这赖子!快快清点入库罢,我去亲自安排酒肉,必定亏不了你!”纪攸在赵徵肩头捶了一拳笑着离去。
云清之与赵徵将所携军备一一点算入库,与几名折冲府书令清查核实后签字合印方才离开。纪攸在府院中设宴洗尘,此行将士无不酣畅痛饮,云清之也饮了几碗酒,敬予纪攸、赵徵及诸位将士。席间也不知是谁说起云清之是此次殿试探花,众人起哄闹着云清之要赋诗助酒。“你们大字不识几个也好意思让云令史赋诗?你们听得懂么?”赵徵打断道:“云令史别与这群兵鲁子一般见识。”
“无妨!”云清之执酒起身朗声道,:“承蒙诸位大哥瞧得起,同行本就是缘分何况诸位在路上又对在下百般照拂,我就和诗一首赠与诸君。”言罢将酒饮尽,高声颂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赵徵听完云清之的诗心中细细品味,暗道:“这小子的诗作倒是不俗,颇有一番气势。”
“我老张不识字云令史的诗前面我没怎么听懂后面的我听懂了,总之就是咱们当兵的好。”此番随行的一名张姓士兵听完说道。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云清之接道:“张大哥说的对,今朝外敌环伺唯有军者守土保家,马革裹尸,一腔热血,何等豪情!”
“云令史说的好,我老张敬你一碗!”
“我也敬你!”
“喝了这碗酒,云令史今后咱们都是兄弟!”
“我以前只当令史大人你只是个文弱书生,岂不知你也是大好男儿!来来来,喝酒喝酒!”
······
一时间将士们纷纷冲云清之敬酒,军中不比京城,行事粗迈豪放饮酒皆是用粗瓷碗盏,这米酒酒力不强,但云清之素少饮酒连饮了几碗后只觉得双颊滚烫,一旁的赵徵见状急忙打断道:“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让云令史醉死在这吗?来,我替他喝!”赵徵说着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纪攸见赵徵替云清之挡酒的模样不由得弯了弯嘴角,侧首瞧着通红双颊躲在赵徵身后微醺的云清之,脑海中依稀想起一个人来,那人也如云清之一般的书生气,但饮起酒来却豪情磊落。
“你们别只顾着饮酒,这些饭食可不许浪费!若不吃完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纪攸身边的副将封源宁替赵徵打趣解围道。
席上众人饮酒说笑待到酒足饭饱后方逐渐离席,赵徵扶着摇摇晃晃的云清之回到住所,埋怨道:“你酒量不行还喝那么多,要不是我够义气替你拦着你现在怕是成一滩烂泥了!我和你说这酒不烈但是后劲足,你这酒量就等着头晕吧!”
“唔……已经晕了!”云清之捧着脑袋趴在案上嘟囔着。
“真没用!”
赵徵摇着头抓起云清之反手将他丢在卧榻上,正要替他除了鞋袜云清之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道:“我好多了,多谢赵大哥!天色已晚你也快回去休息。”
赵徵奇道:“这么快就好了?”
“嗯!”云清之咧嘴笑道:“小爷我身强体健,千杯不醉!待我睡一觉,明朝又是生龙活虎的好汉!”说完将鞋子一踢拉过薄毯闭眼倒下。
“说什么醉话呢!”赵徵满脸嫌弃的替云清之掖好毯子方才离开。
紫宸殿中龙涎香的气味缓缓从鎏金竹节熏炉中散发,屋内的数盏宫灯给气氛冰凉的大殿中带来丝丝暖意。大殿中除了正在欣赏书画的顾晏外唯有温平侍立在侧。温平忐忑不安的偷偷看了眼正在欣赏一幅书画的皇帝旋即垂下头去,已经一个时辰了,陛下已经看了十几张书画,不合心意的书画被丢在一旁,其中不乏前朝名家之作,若在市面上一幅之价不下百金,如今这些都被随意丢放。
顾晏正欣赏着一幅《乌江寒雪图》忽而开口问道:“寿安宫这几日可有人来么?”
“昨儿午后寿安宫的桂芝来了。”
顾晏冷冷道:“她问什么了?”
“她问奴家陛下这几日频繁欣赏古玩字画是做什么?”
“你怎么回答的?”
温平答道:“奴家说陛下是在为太后千秋寿辰选贺礼。”
“嗯。”顾晏合起《乌江寒雪图》抬眸说道:“咱们这紫宸殿总是那么不干净!”
“奴家失职!”温平急忙跪下。
“这事怪不得你,你说的很好。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顾晏将卷起的《乌江寒雪图》随手丢到一旁,低声问道:“萧家抄没的所有书画就只有这些了?”
“但凡是沾了有字的奴家拢共就只找到这三箱,这些已经是最后的一批了,剩下的就只有两箱古玩。这是府库的册籍,请陛下过目。”温平说完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恭敬地放在顾晏面前。
顾晏翻阅册籍,问道:“当年带领抄家的人是谁?”
“是刘相和余太尉。”
“啪。”顾晏将手中的册子合上,“你把成毅传来,再去门外盯着。”
“诺。”
成毅入殿正见顾晏盯着烛火怔怔出神,轻声唤道:“陛下!”
顾晏回过神来,语气颇为疲惫的问道:“宁州查的如何?”
“已经查回来了,陛下可要召见?”
“传。”
成毅出门领进来一位卫士,那名卫士行完礼后,道:“禀陛下,属下左千牛备身张唤奉命前往宁州查云清之过往,因那年赫赫部叛乱纵火屠城官衙失火,户籍资料有所残缺遗漏,属下去往周边城镇问询过,北固口的确有一户姓云的人家,是行商出身也略有家底,家中确有一子,但年岁形貌姓名却并无人得知。云清之是去年四月在宁州府衙重录的户籍,据户籍补录官员所述云清之自言曾流落塞北草原为奴替人牧马放羊,寻得机会才逃脱回国。”张唤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交由成毅奉予顾晏,续道:“本朝户籍历来是一造三册,县、州、户部各有一份,这份是从宁州府衙抄录来的户籍资料。”
顾晏仔细看过资料,道:“这是补录的户籍?从前的户籍资料呢?北固口烧没了宁州府应有存案。”
“禀陛下,宁州府的是六年前的存案。自北固口被毁已有近五年,本朝三年一造籍,自战乱后北固口已成驻军城防并无百姓居住,算来北固口已有六年籍册没有更新。”张唤续道:“第二张就是六年前的户籍资料,上面所述的是一位名叫云澄的人。”
“云澄?”顾晏看着纸张上写道:“云澄,丁卯年三月初七生,年十三,北固口人士,云勉之子……”
“属下也觉得颇为奇怪,便仔细盘问了当时补录造册的官员,云清之这个名字是当时补录时提出更改的,户籍官在盘问核查了他过往资料与他所述并无差错才同意他更改名字的。”张唤顿了顿,又道:“属下说云清之考取本科探花,京中需要查验户籍,那官员才又告诉我云清之补录之时曾说‘诸般过往亦如前世,今朝便以字为名,宛如新生罢。’故而更名为云清之,下官所能查到的便只有这些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顾晏吩咐完又仔细盯着那两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看了良久。
成毅打破了殿中的沉寂,开口道:“陛下还需要臣继续查吗?”
“云清之在兵部司库如何了?”顾晏折起手中的纸张问道。
“他半月前押送军备往巴陵驻守去了,听闻还是毛遂自荐去的。”
“哦?”顾晏笑了笑,道:“好好的京城不呆着竟要去那种地方,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