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台上演奏起了《山河曲》。

一群白衣舞姬从纸伞里缥缈的走出，曲子很刚，舞姿很柔。刚柔并济间极为融合，天地河山的壮阔，和小桥流水的温婉都在这舞曲里淋漓尽致的勾勒出来。

恰如好一片山河图！苏栎王看得陶醉，一众人也跟着摇头晃恼的欣赏。

突然，玖儿发现了异样。

那个鼓大得太过分了，似乎还有异动？

她悄悄走近晅政，靠近他耳边说，“政王爷，如果我死了，请你忘记我。这大苏江山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君主。”

晅政一听此话，心头如被鼓捶。玖儿为何会死？她为何会觉得他比谁都适合做君主？后面这句话是他心中盘桓多年的梦想，最最隐蔽的梦想，没有任何人敢直白对他讲出来的梦想。

玖儿是第一个。

晅政本能的抬头惊问她，“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眼见台前的大鼓里噗通噗通蹿出十来个蒙面刺客。

一把利剑唰的刺入了苏栎王的心间。身边的鸪浩想要阻拦，却还是慢了分毫，他握住剑刃的手里全是血，硬生生把那长剑折成了两段，他大喝一声，同这些刺客殊死搏斗。

“有刺客！”众人纷纷乱了阵脚，四下逃散。昽骅更是第一个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的。

而另一把本该刺入政王心间的利刃，被玖儿一个踢腿踹飞了，她捡起掉落的剑就向那个刺客攻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慈慧方丈的沉鱼落影术，虽然玖儿没办法调集体内真气形成幻影，但出剑招式却是分毫不差。

一连几个刺客倒在她的剑下。

祁叔看出她用的是慈慧的绝活，心下大惊，急忙分出身来夹击玖儿。

祁家剑法出招诡异，祁佑天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很快发现玖儿气息的不足，招招精准攻向她想要保护的晅政，而晅政并不擅长剑法，只能凭简单的招式勉强抵挡。

眼下紧急调集的御林军也赶来了，鸪影和骑射军开始对准这些刺客放箭。

一射一个准。

祁叔知道他们所剩的时间有限，他的剑截断玖儿的剑，狠狠朝向晅政心口再刺去。

可惜这一剑被扑过来的玖儿以身体接住，直直刺进了她的胸间。

虽然她内里穿着护甲，可祁叔的那把黑钢宝剑又称黄泉剑，锋利异常非俗物，死在这把剑下的亡灵太多太多，宝剑的刃尖刺穿了玖儿护甲深入胸间。玖儿使出了和慈慧同样的招式，落雁洑水，但她受鬼鸩丸所困，发不出那样凛冽的掌风，只把祁叔微微震退。

玖儿的胸口渗出大片血迹，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只看到飞奔赶来的睿轩挡住了祁叔的再攻击，他和晅政两人出剑的身影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玖儿扑通的倒地，在闭眼的最后那刻，眼前出现了幻觉，好像天空里飘飘洒洒落下了桃花，桃花瓣里是时翊那天骑马抱住她的样子。她心中突然有些遗憾。遗憾终究没能再见到时翊，没能恢复自由身去见他。

意识更加模糊了，漫天纷飞花雨遮盖了一切，遮盖了她来不及对他说出口的款款深情，只剩下了悲入心底的声声丧曲。

玖儿的眼睛缓缓闭上。

睿轩身手虽厉害，但对祁叔也毫无进攻的机会，只能勉力招架。鸪影的箭头更是枝枝瞄准这功夫最强的黑衣老头，他舞剑的动线诡异多变，普通箭手根本射不准他，厉害如鸪影的大苏第一神箭手，最有用那箭也不过刚擦破祁叔拿剑的手。

祁叔在各种夹击下，一心多用，还要分神看整体局势的变化。

眼见他们快要落入下风，祁叔果断的一把抱住地上了受伤昏迷的玖儿，拿她做身前遮挡箭矢的人肉盾牌。

随着他嘴里吹响一声特殊的哨音，刺客纷纷随他响应撤退。

晅政和睿轩带着御林军拼命追赶，可到底比不过这帮死士受训有素的飞檐走壁技巧。

他们的身影一个个窜上东边宫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搭好的云梯，扑通扑通扎进护城河里，那些御林军落后了老长一截，再怎么也追赶不上了。

只有晅政和睿轩跟着他们游过了河水，追到对面的树林子里。

此时夕阳渐渐的从地平线落下，黑夜给了他们天然的伪装。

晅政和睿轩还是迷失在了树林里。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心痛绝望。所有的事情全部在脑海里串联成完整的线索。玖儿原来是杀手。她是和这伙儿人一样的刺客。但她最后却还是选择用生命保护他。

玖儿之前说有爱慕的人，那是假的吧？怎么可能才几天就有爱慕的人？她一定早就知道刺杀这天终会来临，他们要有生离死别，所以她才会那样对他说，甚至她要自己忘记她。

但忘记她怎么可能？

玖儿挡在他身前的刹那，胸口绽出的血迹似一朵红莲花，深深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这辈子再也放不下她。

睿轩和晅政在树林找了一整晚，直至黎明降至。

“政王爷，我们回去吧。”睿轩不忍心再看着晅政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知道玖儿对他有多重要，可是命运的巨轮碾压过来时，坚强如晅政，也只能在现实面前低头。

晅政一言不发的点点头，他和睿轩朝东宫门方向走去。

他心里那团火在灼灼的烧，他接受不了玖儿生死未卜消失的结果。

在走回宫的路上，晅政一遍遍在头脑中梳理所有的线索，那群刺客是时翊派来的，想要刺杀他的剑术极好的老头就是祁佑天。如今这大苏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制服他-慈慧方丈。

但他们的老巢会在哪里？晅政突然想起之前马厩失火抓到的那个丫头，那个从不说话的丫头。说不定那丫头就是时翊派来的奸细。

想到这些可能的方向，晅政又燃起了希望，他一定要再找到玖儿，他坚信玖儿是活着的。

玖儿确实活着。

她正披散头发的被绑在枫苑的地牢里。

“咔嚓”一声，铁门开了。

祁叔带领着时翊和昱辉走了进来。

“这女人还是不愿说话是吗？”时翊冷冷的问道。

“是。”祁叔说，“还好中剑后她昏迷了，我才趁机把她嘴里的毒药取了出来。不然她必定想一死了之了，我们现在再怎么拷打逼问她身份，她都一言不回答。”

“难不成是红瑜的人？”时翊问。

“不对啊，为留好后路，早说了红瑜的丫头们是不会参合这次行动的啊？”祁叔想了想，冷笑道，“除非红瑜那又出了叛徒，哼，上次枫苑几百号人，差点就被那泄露消息的莲若害死！”

“红瑜呢？”时翊大怒道，“同样的错她竟接二连三的犯！”

“她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祁叔回答道。

想到之前被莲若坏事，而这次又因这个女人让晅政逃过一劫，接连两次错失良机都让时翊怒不可揭。若是这次没被慈慧那个死老头所伤就好了，他亲自上阵，可不会轻易放过晅政。想到这里，他走到木桩前拿起墙上的鞭子，狠狠的一鞭抽打在那女子身上。

“说，你到底是谁派的人？是晅政身边的？还是岚苑来的？”他愤怒的逼问她，抬手又是更狠的一鞭子。

那女子被打得全身都是鞭子的血痕，披散着头发遮住了脸，看身材应该是个年轻女子。

玖儿本被已昏迷过去，被他这么一鞭打，又醒转过来。

那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玖儿睁开眼，透过披散的发丝缝隙一看，惊恐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鞭打她的正是时翊。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

时翊原来就是翊公子，就是那天杀死莲姐姐的翊公子！就是她一心想找的岚苑顶端的那个人啊！刘夫人嘴里的家族复兴，是要颠覆掉苏栎王的政权，是要谋朝篡位！

她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喜欢上自己最痛恨的人？

玖儿心里在滴血，她感觉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很残忍的笑话。

那一鞭鞭的抽打在她身上，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只是一具麻木的尸体。

时翊见这女人这么能死抗，气得鞭子一扔，怒道，“你再不说话，我扒光你衣服，一片片削下你的肉！”

玖儿突然猛地抬头，声音嘶哑但又坚定，“时翊，你杀了我吧。”

这个美丽的面容怎么如此熟悉？

时翊的手有些发抖，他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努力的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再闭上。眼睛没有问题。

眼前这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女人不是他朝思夜想的玖儿，又还是谁？

那张惨白的脸上，原本水灵灵的杏眼布满着愤怒的血丝，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着...

她全身上下无一处没有鞭子抽出的血痕。

时翊的心砰的一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击碎了。

玖儿愤怒的盯着他，沉沉的说，“时翊，你杀了我！要不然，就是我杀了你。”

时翊还没被人这样逼迫过，他本能的拨出佩剑，逼向她心口。

可是心里怎么那么痛呢？让他全身无力的心绞痛。时翊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他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叶-玖-盈，你就是玖儿？你就是红瑜那里的玖儿？”

“对。”玖儿定定的看着他。

身后的昱辉和祁叔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命运的玩笑这么可笑，能让时翊昏死时还惦记的玖儿，给他醒转希望的玖儿，竟然就是眼前的叛徒。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时翊混乱的头脑，逐渐清晰。

“刚才你鞭打我的时候。”玖儿说出这句话，声音有些颤抖。她的身体已经麻木倒感觉不出痛，可心里却像是被鞭打了一样痛。

时翊心中的线串联了起来。

原来他们的相遇竟真的是个意外，可笑的意外。

他浑然不知的选中了岚苑的女杀手演戏，两人互相隐瞒身份，却又彼此心生好感。甚至那么恰好的，碧云台的行刺他因有伤在身没有参与，这才在地牢里相认了。

“你那天留下玉钗是什么意思？”时翊又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玖儿别过头去，倔强的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时翊的剑逼在她心口，他在怒吼，手却在微微颤抖。

玖儿咬唇回答，“我不想说这些。”

时翊不依不饶的逼她，“你转过头来，你看着我，看着我眼睛。”

眼泪到底还是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第一颗眼泪掉下后就再也止不住了，接二连三的泪珠子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她的身体也因为压抑着情绪而颤抖得更激烈。

明明是憎恨他的，憎恨这个岚苑最顶端的人，憎恨杀害莲姐姐的凶手。可为什么此刻，她的悲伤大过了仇恨？甚至连眼泪都控制不住？

玖儿很恼怒此刻的自己，恼怒要在他面前落泪。

时翊一把丢掉了手里的剑。

他走过去解下了缚住她的绳索，把她横抱在怀中走出了地牢。

昱辉和祁叔都没有阻拦他。

“你要带我去哪里？”玖儿本能的想挣扎，而一挣扎身上的伤口就绽开，撕心裂肺的扯着痛。

时翊紧抱着她，身上手上都沾着斑驳血渍。他垂头看着她咬紧嘴唇强忍疼痛的样子，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的眼圈红了。眼角隐约有泪痕。

玖儿沉默着放弃了挣扎。她被时翊的泪痕触动了。这肯定不是伪装的同情，他何必要在一个垂死的叛徒面前眼红流泪？

初夏的夜风凉嗖嗖的，吹得她很冷。又或者她流了太多血，身体本来就很冷。时翊的怀抱很温暖，生理的本能是需要这份温暖的。

但想到时翊就是岚苑的所有者，就是那个最恶毒的人，玖儿心里又厌恶这个怀抱。她的身体和大脑一直在搏斗，但最后，身体赢了。

失血过多的身体，渐渐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