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件灰旧的褐色棉衣,布料和款式之旧,已经让人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时候出产的款式,厚厚的棉衣包裹着两条小细腿儿,看上去像一颗鸡蛋上插了两根筷子,滑稽又可笑。
她头上光光的,什么都没戴,甚至连围巾都没围。花城冬天异常寒冷,北风凛冽,她只能将长长的脖子瑟缩在不高的衣领里御寒,但脸和耳朵无一例外被冻得通红。
郭淮注意到她脚上还穿着一双单薄的运动鞋,虽然干净,但看得出来也是半旧不新的老款了。
她从寒风中来,像一株盛开在雪峰上的雪莲花。
突然之间,他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异样,好像心底角落打翻了一瓶陈醋,浇得他心肉发紧,牙关发酸。
他缓了缓情绪,问:“找我有事儿?”
宓鸾给他递了一个牛皮信封。
他接过来,信封上还残留着冰冷,奇怪,他明明见它是从她布兜里掏出来的,竟然一点体温都没沾……
打开一看,厚厚的一沓钱。
他掏出来,里面块八毛的所有纸币种类都有,堪比一个小型的纸币辨认会。
他问:“明年的房租?”
宓鸾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说:“一共360,你好好数数。”
郭淮直接将钱往信封里一装,说:“不用,我信你,不过你怎么这么早就交钱?”
宓鸾大概心情不错,难得嘴角弯弯,有了笑意,调侃道:“挣钱了,就提前交上,省得你涨房租呀。”
郭淮被她这轻轻柔柔的笑容晃了一下眼,眼睛眯了眯,道:“放心吧,那破院子,我还指着你帮我笼络人气儿呢。”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她搬进来后,郭淮这小院儿里的人气直线飙升,甭管狐朋还是狗友,只要是对她有点意思的,都得在这儿小院里驻扎一段时间。
只是,当他们发现整日整日的见不着人后,兴致也就淡了,转而迷上了郭淮这院里的其他宝贝。
郭淮将牌桌移到了主厢房后面的那排矮屋里。
他不想打扰宓鸾休息,也不想这帮子粗人把自个儿屋子搅得乌烟瘴气。一开始,他把牌桌架在主厢房里,结果没出几天,金笼子里的那只金丝雀叫声开始沙哑,喂的食也不愿意多吃。
吓得他赶紧将牌桌扔到了后面,免得这只娇娇雀真出什么事儿。
金丝雀的寿命一般只有8-10年,这只小雀儿已经陪了他五年,是爷爷送他的,也成了爷爷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宓鸾不知道他们在后院倒腾什么,但这帮二世祖凑在一起能干嘛?
无非就是那老三样儿,吃喝……
他们玩归玩,但基本的底线还是保留着的,毕竟像郭淮这样家境好又清高的二代,不屑于低级游戏,或者说,低级的游戏根本没办法挑动他们的心。
白居易有诗云“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郭淮这帮人,玩儿的就是这个情趣儿,要的就是这个风雅。全脱光了那叫行为艺术,藏一半露一半,天天拿小手指甲挠你的心,那才叫高深。
总之一个字儿,虚。
宓鸾笑笑,眼见他们要上课了,于是跟他摆了摆手,准备离开。
但她回身还没走几步,郭淮突然从后面叫住了她。
他慢慢踱到她面前,开口问:“圣诞节有时间吗?”
见她面露惊讶,他又假咳了一声,支支吾吾道:“我们几个打算搞个小聚会,你可以来参加,就在海悦。”
海悦,宓鸾去过,但记忆并不美好。
她遗憾道:“恐怕不成,圣诞节应该是我最忙的时候。”
第二次被拒绝,郭淮遗憾地耸了耸肩,说:“那算了,元旦还有机会。”
宓鸾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笑了笑,把想要说的话给吞了下去。
其实她想说的是,元旦,她依旧没有时间……
郭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说:“你等我一下。”
说完,反身跑回班级。
今天是他们年级的公共大课。
几百号人挤在阶梯教室里听建筑教研室主任讲述建筑史。教研室主任是个快退休的怪老头,年轻时参与过不少国家级建筑项目的设计和建设,教学严谨,对学生十分严格。他们上一届有个学长,就因为睡过头迟到而被挂科,如今灰溜溜地躲在角落里跟着他们这帮学弟学妹重修。
郭淮本就是踩着点进的教室,但没想到他进了教室并没有坐下,而是堂而皇之的拿出自己的帽子和围巾又跑了出去。
他跑到外面,将帽子和围巾一股脑全塞到宓鸾的怀里,说:“你戴好了别着凉,送你了,就当是圣诞节礼物吧!”
说完,又赶紧窜回了教室。
他的话虽然不大,但走廊莫名其妙有放大声音的功能,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叮嘱。
此时教室里静悄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怪老头降下天雷,劈死这个秀恩爱屠杀单身狗的逆贼。
可谁知,怪老头看了看他,又瞧了瞧走廊,笑笑说:“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很好,很好。”
众人哄笑,口哨声,调侃声不绝于耳。
可郭淮是谁啊,依旧老神在在地坐在座位上,面带微笑,眉梢得意。
有好事者问:“老师您怎么不罚他?”
怪老头反问:“我为什么要罚他呀?”
“他迟到,还目无尊长。”
怪老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民族之性格”。
回身问大家:“同学们,知道这五个字是谁说的吗?”
有人举手:“梁思成先生。”
怪老头点点头:“对,就是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建筑之性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艺术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结构本身之材质方法而已’。同学们,建筑其实跟我们人一样,要用心,用爱,用真正的血肉去创造,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文化内涵的东西。”
“有些同学可能觉得我教学过于严苛,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件坏事,建筑关系国家民生,分毫必争,马虎不得。但在学会严谨的同时,也要学会爱,敢于爱。天下大同,虽然是乌托邦,是美好的构想,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建筑人无法借鉴。因为,我们建筑师就是现实中的造梦师啊。”
台下学子两眼放光的看向怪老头,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破土萌发。
最后,怪老头又调侃郭淮:“当然了,郭淮同学今天已经将他的爱充分的展示给了大家,也希望大家也能像他一样,时刻有爱,时刻惦记着爱。与人温情不丢人,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需要有情感的传递,这才是世间的真理。”
众人再次大笑,看向郭淮的目光带着调笑。
郭淮则大大方方的任人“观赏”,临了起身向怪老头鞠了一躬,道了个歉,说:“对不起老师,下次不会了。”
怪老头幽默道:“不会什么?不会公然秀恩爱,还是不会把帽子围巾给女朋友戴?”
阶梯教室内又是一片笑声。
站在屋外的宓鸾听了听教室内的动静,垂眸看向手中的围巾帽子。
灰色羊毛线织成的围巾,放在手里十分压手,帽子也是黑色针织帽,戴在头上十分抗风。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们戴上了身,天冷御寒,骨头再硬也没有校园里那个荷花池的冰面硬!
瞬间,郭淮的气息缠绕四肢百骸,他身上那种独有的微微带点檀木的清香,萦绕在她鼻尖,久久挥散不去。
可她没时间感受温暖,推开教学楼大门,屋外严寒迎面而来,而她,又要一个人直面风霜雨雪……
花城,花城,不过是一个花花之城,不会真有人异想天开,以为它四季如春遍地花开吧?
起码宓鸾不会。
18年生活,早已让她看透。
如果城是一个人,那花城的性格底色绝对是维度最广的灰,虽然包罗万象,但阴郁冰冷才是它的代名词。
她在这里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即使郭淮送给了她围巾和帽子,可在寒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中午放饭,郭淮因为吃不惯食堂的重油重盐,只买了三楼教师食堂的南瓜粥充饥。
王威见此,大呼求放过:“你身材都这么好了,怎么还在想着减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郭淮没了围巾和帽子,在冷空气里冻得瑟瑟发抖,捧着粥碗吸溜了两口,待热度在冰冷的五脏六腑化开,他这才算回过神来。
王威又说:“该,让你装帅耍酷,快零下10度了,冻死你!”
“……”郭淮无语,又喝了一口,问他:“你抽什么风儿呢?谁又招你了?”
“你!”
郭淮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你把话说清楚,谁招你了。”
王威垂眸夹了几筷子芹菜牛肉,过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跟你那小房客搞在一块儿了,怎么不跟我说?”
郭淮蹙眉:“什么叫‘搞’到一块儿?注意措辞啊!我们俩我未娶她未嫁的,怎么让你说的跟偷情似的!”
王威“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到桌面上,又问:“郭淮同志,少转移话题,积极交代问题!”
“我要交代什么啊,就得积极?”郭淮不吃他这一套,外面天寒地冻,食堂里也四处灌风,他现在冻得脖颈子发紧,于是赶紧对付喝了两口粥,便撂下王威就走。
王威见他要跑,赶紧扒了几口饭,追了上去,又问:“快说!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