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君子(1 / 1)减字十一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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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音,我似乎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听去倒像是个清逸出尘的公子。

只是我前世眼睛好使时,没太留意过旁人的音色,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想不起像谁。

无碍,且先会会我的这位“先生”罢。

我与他一前一后行走在宫内庭院的小径上。

他在我的左前方,为我拨开偶有挡路的枝叶花草,我则执一根竹杖,轻轻地跟进着他衣角飘飞的速度,不急不缓地跟在稍后。

偶尔我的竹杖不再能触碰到他的衣角了,他便会停下来,稍稍等等我。

就这样行进了少顷,已到了宫内远离正殿的幽深处。

人声渐稀,我开口打破了沉默:“本公主封号长敬,闺名玉燕,久居在这靖阳宫内,不甚知晓外事。请问先生姓名?如何称呼?”

“在下姓宋,名暖玉。”

“明妃娘娘名字中有一个‘晴’字,是‘日’字旁,那你名中‘暖’字,也是‘日’字旁?‘暖玉’二字,可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升烟’中的‘暖玉’?”

“正是,公主聪慧。”

“‘蓝田玉暖日升烟’取自李商隐诗句,后人有解读为一首悼亡诗的。怎么,先生起这个名字,是也丧妻了么?”

“李义山之诗,情义晦涩,解读向来众说纷纭,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加揣测。至于我名中二字,许是取其表意罢。我出生时,母亲见到日光煦照,泽玉生辉,又听闻有‘轻烟飘处藏玉颜’之典故,才借李义山之诗取了这二字,兴许也有期许在下能《国风·卫风·淇奥》中所言,‘君子如玉,如切如琢’之意。”

话毕,他略一停顿,又笑说道:“何况在下还未娶妻,又何来丧妻之说?公主……”

未等他说完,我直接打断道:“玩笑罢了。”

见他并未生气,我又道:“方才听先生说还未娶妻?可依照明妃娘娘所言,先生为官已有些年头了,想必年岁也不轻了?还未娶妻难道是因为先生容貌丑陋面目可憎?或是短小……身量矮小?”

若是寻常女子,大抵是说不出这样话来,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一国公主。

只可惜,我原是个作恶多端的粗鄙之人。

这一世,我面子虽变了,里子还没变。要装样子,我也装得。只是今时,我只想看看这位来攀关系的“先生”尴尬出糗的模样。

却听得他轻笑了一声。

“不过是,未遇上合适的人罢了。至于我容貌如何身量几何,公主亲自丈量一下,不便知晓了?”

话音刚落,一双骨节分明纤长却有力的手已然捏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至身前引我向他身上探去,紧接着,我便触及到了他的眉、眼、鼻尖与温软的唇瓣,稍后更是顺着他的脖颈而下触及到了一副明晰料峭的锁骨。

他的手还在缓慢引我下行。

我面上发烧,几番惊叫之声冲上咽喉几欲滚出舌尖,又被我强行压下。

我还欲强装镇定,他却突然放开了我的手。

“你不该引一位初识的男子来此偏僻之处,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你敢与外人说么?就算说出去,他左不过是丢了一条贱命,公主则会失了自己的清誉,更是令皇室蒙羞。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今日宋某若是无意间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守诺不要怪罪。天色不早了,公主,回去罢。”

回宫后,我还是答应了宋晴笙将他留了下来。

来日方长,我还不信就治不了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只是那日,他并未对我动武。所以我这般惯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人,自然不会屑于暗地里棍棒相向,以皮肉之刑惩治他。

我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地跪拜在我脚下诚服于我,为我出生入死,掏心掏肺。

而要做到这一步,或许还需得花点心思……

不过现在不是烦闷宋暖玉一事之时,因为端午之期,已如约而至。

端午晚宴,早已宣告要在靖阳宫内举行。虽不需要我参与操办,但基本的流程礼仪,我还是得临阵磨枪再熟悉熟悉一二。可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失了公主的风度。

是日未时未到,我方才从午间小憩中昏昏沉沉地醒转了过来,便立刻着人梳妆打扮了起来。

进来的又是可人、怜人二人。

这几日,我已探知她二人原是一对胞妹,打小进宫来便一直尽心尽力伺候在这靖阳宫,私下里更是相依为命,几乎形影不离。长敬公主心善,也常常安排她们一起当值,算是全了这对姐妹的心意。

至于旁的长敬公主用惯了的宫女,还有春辞、芳若二位姑姑,这是伺候过先皇后的大宫女,别的还有彩月、间云、问霞、梨星等一众宫女,三才、多福等一溜太监。就这些还不没算上那几个班的不够资历品级入正殿伺候的小宫女,可不是乌七八糟地养了一大群人。

而这些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一并算在了皇家开支里,化作了赋税添在了百姓头上。

我其实是不喜如此浪费侈靡的。

因为没有必要。

不过眼下,我也没有心力和立场改革宫规,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左右不会因此短了我的吃食。

待可人、怜人二人将我精心打扮完毕,我只觉头上有十斤重,脖颈被压得发酸,身上也似缠了百个麻袋轻易动弹不得,宛如扣上了一架刑具。

不容易啊……也不知我这病弱娇躯能否顶着这身“刑具”撑过晚宴。

便让可人再费些心思拆下了些衣物行头上不惹人注意的饰品,又尽量选了些轻巧的绢花宫纱替换掉了些玉石。一番折腾,这才觉得轻便了些许。

时辰已近酉时,我正欲再温习一二宫中礼仪,却忽然听得宫人传报——高贵妃娘娘、丽妃娘娘、瑶贵人到。

这又是些什么妃?

也罢,眼下我也无事可做,与她会会也无妨。便着人引了她们进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远远的,便听闻一串串笑声清亮婉转如银铃玉碎,而每走一步,其身上华服、头上珠钗、腕上环镯摩挲碰撞作响之音又与笑声相映。

而她们的身后,更是熙熙攘攘地跟了一大群宫人,脚步声甚为嘈杂。我勉力听声辨认——其中有十来个步调相近者,许是伴在贵妃、丽妃、贵人左右侍候两侧或是在其稍后为其手捧着迤逦华服的宫女;有好几个步调沉重者,许是携着贵重之物欲在晚宴时向皇上进献的宫人……再多的,我也无从判断,只觉其阵仗侈靡而浩大,甚于那日的贵人常在远远矣。

待她们走进我的殿内,将部分宫人留在了屋外,我方才试探性地朝来人处福了福身子道:“长敬公主请高贵妃娘娘、丽妃娘娘、瑶贵人安。”

不等她们回应,却听得一个莫约七八岁的稚嫩男童之声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我之前没见过你?为什么你这里一股子药味,真难闻。”

豁——来者不善。但更让我在意的是,方才人多脚杂,我竟忽略了这其间还有个脚步轻巧的稚子?

正疑惑,又听得一清脆女声道:“哎,铄儿都到殿内了,还不快从小顺子肩上下来,成何体统。”

假意训斥后,她又转向我道:“长敬公主,你四弟还年幼,言语行事难免有所不妥,你可别与他计较,臣妾和几个妹妹,是真心来看你的。希望公主玉体安康。丽妃妹妹你说不是?”

四弟?先前我听宫人说起过,当今皇上未再立后,因生下四皇子升为贵妃的高氏便成为了当今实际上的六宫之首。

那方才说话者应该就是高贵妃了。

“臣妾自然……”丽妃还未来得及应答完,又被四皇子的大声嘟囔打断。

四皇子不满道:“哼,下来就下来,就是这屋里东西都半旧了,味儿又冲,我不想碰。就住在这种地方,穿的也寒酸,你真是父皇的公主吗?”

……

……若不是我此行是来“消业”的,我必已将这小崽子生吞活剥了。

但今时不比往日往日,故我只是淡淡笑道:“我确实是皇上的嫡公主,不过因病深居简出才未曾与四弟相认。但按长幼礼节,你也应叫我一声姐姐向我问安的。”

“呸呸,我才不要。我将来是要做太子的,谁要你这穷酸姐姐。你这屋里的……这是什么?”

听声而辨,他应该是在室内北侧,那……他在摆弄的应该是那尊透明珐琅漆玉器。

我心道不好正欲喝止,已听得“哐当”一声器物坠地碎裂成片的声音。

我未发一言。

高贵妃倒先惊叫道:“铄儿,可别伤着手了!这玉器重,你去碰它做什么。这摆放的位置也不好……罢了,还不快叫下人们进屋打扫!”

丽妃也道:“素檀,先把皇子带下去吧。青儿,去把碎片收拾了。都仔细着点儿,别伤着皇子了。”又转向我道:“长敬公主,四皇子年幼顽劣,也还不懂礼数,无意失手打碎了你这儿的物件,你不会在意吧?”

剩下的瑶贵人也附和道:“一尊珐琅玉器而已,我宫内要多少有多少,不至于因此伤了情分。而且,依嫔妾看来,这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款儿了。说来也巧,今年新进的‘景泰蓝’就在我屋内摆着呢。来日由嫔妾来陪给公主便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这尊透明珐琅漆玉器,是我转世为公主前,便一直摆在这宫内的了。少说,也有九年的年头了。而它的表面,早已因年久被人不知几万次的摩挲而变得平滑温润,质地也被滋养的与众不同——在阳光的照拂下,就连我的一双浊眼,贴近了也不难看出它隐隐透光,通体均匀透亮的上佳质地。

亦不知是它是于先皇后而言有特殊意义所以她常常把玩,还是因先前公主难舍故人所以每每抚摸玉器借物思人。

但现在,它是不在了。

良久,我方才开口道:“无碍,‘景泰蓝’既是御赐之物,何须陪偿给我。四皇子是年幼不懂礼数,我自然不会怪罪,可为人母者,都过了而立之年了,也是,不知礼数吗?我是嫡长公主,想来出生还不算低微,不知可还当得起贵妃娘娘一句歉?”

我将那一“妃“字咬得极重。

略微一顿,我又道:“四皇子确实性子顽劣。养育这样的顽童,在寻常人家或许无碍。可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贵妃娘娘还不知加以管教,是想让父皇代为蒙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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