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站起身走向门口，林宗平连忙为她掀起门帘，女客又瞟他一眼，施施然迈出门槛。吴贵珍满脸堆笑道：“方经理慢走慢走，欢迎常来光顾。”

女客缓缓走下时装店台阶，上了一辆候在路边的三轮小货车驾驶室。这种烧柴油的小货车在七八十年代城市街头到处可见，不过近年来随着日本的客货两用车大量进口渐渐减少。林宗平呆呆看着那年轻女人坐在驾驶副座上，司机打火启动离合，三轮小货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嘟嘟离去。

林宗平知道那方曼分明认得自己，却若无其事跟陌生人一般，令少年人有一种热脸贴到冷屁股上的深深失意。唉，或者这女人生性便是如此冷傲怪癖一时一个样，就像在客船上在西湾镇郭宅那里，既对自己冷嘲热讽，又忽然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

看着三轮货车离去，吴贵珍的脸马上变了，朝地上啐口唾沫：“劏猪凳【粤语骂女人剋夫】，神气什么！你以为自己有御用裁缝呀，哼！”

“吴公公….”林宗平不解地望着他，“这方经理到底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我看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吴贵珍继续愤愤不平地骂道。

“莫非她….做不正经的生意？”林宗平吃了一惊问道。

吴贵珍摇摇头：“她做的倒是正经生意。”他扭头朝外面柜台喊：“立本、立德在吗？”王翠珠探出一张白净的脸来道，“爹，立本立德都出去啦。”

吴贵珍眉头一皱：“都上哪儿去了？”

二舅母耸耸肩：“不知道，他们没说。”说着缩回屋里。

吴贵珍转头吩咐林宗平，“那你明天中午跑一趟，把这些衣料送到方曼那里，那地址问你二舅母。”接着他又骂道：“不争气的混账，迟早这家业要败坏在他们手里….”

“吴公公，您说谁哪？”林宗平问。

“还有谁，还不是你大舅二舅那两个败家子，就知道吃喝胡混，还不如一个女子，唉，只可惜月娥是个女的，三兄妹就她关心老吴家，唉….”吴贵珍捋捋额头垂下的一缕花白头发，叹息不止。

吴立本除了烂赌，还是个馋嘴猫。整天跟一帮猪朋狗友赌钱吃喝，经常喝得醉醺醺还欠一屁股债要吴贵珍替他擦屁股。他弟弟吴立德不好这些，但他花心，按说王翠珠身材样貌还不差，可吴立德嫌老婆是乡下妹一身泥土味，隔三差五往外跑，跟年轻姑娘厮混调情，他长得一表人才，唱歌跳舞样样在行，很能吸引异性，正如吴贵珍所说，这两个儿子真是一对货真价实的败家子。时装店的生意基本就靠吴贵珍操持。

黄昏，关好店门吃过饭，林宗平刚要洗澡，吴立本提着一只铝质饭盒晃晃悠悠走进来。

“大舅，你怎么没回家吃饭呀？公公都问你啦。”林宗平说道。

“那….那你怎么说？”他喷着酒气问。

“他没问我。”林宗平答道。

吴立本一屁股坐下，指着饭盒说：“打开，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好东西。”

双层饭盒里面是一条糖醋鱼，一堆酸甜炸骨、几块焦黄脆香的烧肉。

“大舅专门给你带回来的，趁热，家里的饭菜一点味道都没有，吃腻了吧？”

吴家的伙食其实不错，不过吃了一段时间，的确有点腻，自然比不上外面酒楼色香味俱全。林宗平拿起饭盒里的一次性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虽然他知道吴立本的东西不好吃，还是忍不住馋嘴，毕竟他才十八岁，味蕾发达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阿平，问你件事。”

“什么？”林宗平停下筷子。

“边吃边聊，”吴立本夹起一块酸甜排骨送他碗里，“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在柜台待着。”。林宗平点点头，不解地望着对方。

“你，有没有看见，吴立德从钱柜拿钱，我指的是….他没经过公公同意私自拿的。”吴家两兄弟偷拿柜里的营业款是常有的事，林宗平曾亲眼见过，他不知道吴立本这样问是何意，就随意地摇摇头。

吴立本笑道：“不会吧，一定是你上厕所的时候他才下的手。”

吴立本将吃干净的饭盒收拾好，然后郑重其事地叮嘱道：“以后多留点神，吴立德什么时候从柜上拿钱你都一一记下来告诉我，大舅亏待不了你，酒楼上的菜肴好吃吧，以后隔天给你带回来。”

原来他要我帮他监视吴立德。林宗平尽管不太情愿，还是勉强点点头。

吴立本走了，林宗平冲完凉刚想躺上床，吴立德推门进来。他穿了件花衬衫，脚穿一双枣红色尖嘴皮鞋，打扮像个香港客，身上还洒了香水，小分头梳得油光水亮。

“平仔，这么早就睡啦，走，二舅带你出去玩玩。”

“上哪？”

“去了就知道。”

吴立德抓起那件王翠珠做的时髦外套搭在林宗平身上，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二舅，我想看电视，今晚播出香港电视剧《浮生六劫》，张国荣演的。”林宗平推托道。

“扯！电视剧有屁好看，要看就看活人。你都是大男人啦，该开开眼界！”吴立德麻利地打开自行车锁，将一辆26寸飞鸽推出门槛。

吴立德骑车搭着林宗平一路踩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河对岸的竹溪地机械厂生活区。来到职工食堂前刹住车，二层高的食堂建筑楼此刻黑灯瞎火一片昏暗。

“二舅，关门了吧，你要吃夜宵吗？”林宗平疑惑地问。

吴立德让他从后架上下来，“不吃宵夜，你进去看看吧，好玩。”吴立德锁好单车，掏出烟盒打火机，咔嚓点燃一根烟，扬起下颌惬意地吐了个烟圈。林宗平发觉他抽烟的姿势还挺潇洒，他的小分头梳成了波浪头，用摩丝定型住，很像港台电影里时髦的都市青年。

吴立德领着林宗平从侧门走进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进一道铁闸时林宗平不小心脑袋磕在门上，“小心点。”吴立德低声提醒。这时候林宗平隐隐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蓬嚓嚓的音乐，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吴立德掀起一块门帘，将林宗平推进一间宽敞的大堂，顿时音乐的轰鸣排山倒海般灌入林宗平耳中。他看见闪闪烁烁的镭射灯光柱下，大约有三四十个男男女女双双对对搂抱在一起，跳着节奏强劲的舞。这舞蹈跟他先前在电影电视里看过的温文尔雅的社交舞迥然不同，动作舒展节拍分明，舞者个个昂首阔步扭腰送胯，神气活现。

“二舅，他们像是在操练哪，这是什么舞？”林宗平好奇地问。

“探戈。”吴立德一边回答一边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

在林宗平眼里，男女搂在一起跳舞那是大都市里时尚男女的玩意，自己根本赶不上趟靠不到边。他缩起脖子有点自卑地说，“二舅，我又不会跳舞，你带我来做什么，回去吧。”

吴立德瞪他一眼，“不会就学呀，这可不比你们乡下，不敢搂女人你还待在省城做什么。”

林宗平不说话了。吴立德凑近他耳边说，“等一下还有更刺激的哩。”

探戈乐曲一结束，马上换成一支节奏更快更强烈的迪士科音乐，男男女女们立刻像上足发条的玩偶，双手握拳扭着屁股两脚狠狠地踩在地上。吴立德也忍不住了，拍拍林宗平，“你跳不跳？”

林宗平虽然会唱戏，却不会跳这种热辣舞也不好意思学，他面红耳热地摇摇头。吴立德撇下他钻进舞池当中快活去了。迪士科跳到高潮，忽然镭射灯熄灭，全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强劲的音乐依然播放，林宗平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看见一团团的黑影时不时融合成一处，时而又分开，尖叫口哨声此起彼伏，他的心怦怦直跳，攥紧的手心滑腻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