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立群停住,问她:“还有别的事吗?”
舒念来不及多思,便道:“我前些日做了一些桂花酒糟,你若不嫌弃,我给你装上点,也算是表达下谢意。”
唐立群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舒念心里极大不自然,忙找话填补:“你为我拍的照片都很好看,我一时手头没什么趁手的东西送你可算为谢礼,唯这点东西是自己花心思做的,还算合适,不知你嫌弃与否,令堂能干,家中应当并不缺这个,嗳,我说完才觉得自己真是,鲁班面前搬刀弄斧……”
“我喜欢啊,那劳烦舒老师多为我装一些,我就在这里等着。”唐立群说得欢喜,舒念有点愣住。
青城人晨饭多半喜食汤汤水水,粥以及酒糟汤最为普遍,其中酒糟汤又以桂花味最多,所以许多人家都有自家酿桂花酒糟的习惯,遍访青城人家,常见大大小小的瓷坛,里面装的不是桂花酒糟就是其他味道的酒糟,她之前同江潮生聊天时,听他说起过,自己母亲将大半心思用在对付小三小四的妾身上,剩下的那些少数的心思又要被打扮打牌玩乐瓜分,只剩下一丁点精力用在这个儿子身上。
好在父亲江大勇爱重,家里的仆人照看得倒也吃饱穿暖,并未曾过多亏待。
舒念想着,酒糟汤江潮生肯定是喝过,但却从未曾喝过母亲亲手酿的,不免有些遗憾。
虽然江潮生说起来,神情一派轻松,像是并不在意,但舒念望着他如刀刻般坚毅的侧面,却生出许多心疼。
心心念念着,便想着亲手为他酿一酿酒糟,做一碗酒糟汤。
恋爱中的女子,总是想着能多为对方做些事最好,江潮生现在身外之物并不缺乏,可能唯一烦心的事就是他的政务,那些事上舒念也出不上力,唯一能做的便是聊表一下心意了。
所以秋天桂花盛开时节,她便带着明水静水好生一番收集,又回到娘家,偷偷央着嫂子俞凝素手把手教她,亲自酿了两坛桂花酒糟,想着等江潮生有时间过来,她就做好了给他吃,为此还特地跟着静水学了两天如何做汤。
只是酒糟弄好,却一直没等到他有时间,上次出行又闹了这么一出,她也就忘记了,刚才要出门,将唐立群撇下一时过意不去才想起自己做了这个。
舒念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也许是她多虑,唐立群或许根本就没有多想,但她自己知道这个酒糟花了多少精力,用了多少心思,所以总觉得送出去的分量格外重,可她与唐立群并无深交,送这份礼,掂量着总有些不合适。
话已出口,再改口已然来不及,纵使心里觉得不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拿的过程中,还磨蹭了些许时候,舒念真是想敲敲脑袋,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唐立群一把接过去,掂了掂,满是喜悦:“还挺沉,多谢你了,舒老师。”
舒念瞧着他满脸的喜色不像是作假,轻声说了句:“我做的不好,手法粗浅,你可莫要嫌弃。”
唐立群左瞧右瞧,爱不释手,将麻绳拎在手里,格外真诚地道了谢:“真的多谢舒老师,我从小到大除了跟着同学朋友出去吃过几回,在家里还从未吃过,你这坛酒糟,可是我家里出现的第一也是唯一一次。”
“怎么会呢?”换做舒念一脸不敢置信。
“真的,你别不信啊!”唐立群没等解释先笑了:“我们家世代是行医的,除了我没从事这一行,当了个不孝子以外,我爹,我祖父,曾祖父都是当时小有名望的大夫,行医救人,需神思清明,判断准确,必要时候施针救治也是常有的事,主针之人需手法灵活精准,所以从最初之时,我们唐家就有个规矩,当家之人不可贪酒,为的就是能确保在行医问药之事的稳妥,结果一代一代传下来,等到我娘执掌内家,从我爹这代起,规矩就已经从不可贪酒变为不可饮酒,再到我,我娘唯一的儿子,她跟爹都对我寄予厚望,指望我能成为当代扁鹊,华佗在世,所以,我不仅是不能饮酒,连一切沾带酒的东西都不能吃,你说咱们青城谁家没几坛酒酿啊,偏偏我家就没有,连带下人们想吃,都得出去偷偷吃。”
“还有这等事?”舒念有些不可思议。
唐立群也苦笑摇头道:“千真万确。”
“可你不也同朋友出去吃过吗?”舒念指出他刚才话里的漏洞。
唐立群坦诚得厉害:“我又不愿当大夫,也无意继承家志,自小同学玩伴都吃,我见天同他们在一起,看着也眼馋啊,所以,偷偷吃过几回,只是娘命下人跟得紧,看得牢,也没能多吃几回,等到大了,心思又分了不少去别处,不像幼时那般都放在吃上,也就淡了这份念想。”
舒念听闻这么一段往事,也不知该做如何评价,思来想去,只挑了最不会出错的话说:“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唐立群哈哈笑起来:“这个自然,我是知道的,不过,还是谢谢舒老师慷慨相赠,一解我幼时憾事,改日一定拜谢。”
舒念听了连连摆手:“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你这般说,倒是让我觉得好生不自在。”
唐立群低头专心查看着坛子,一脸喜不自禁,舒念忽然想到,略带担忧问:“你母亲不喜你饮酒,包括沾边的东西,这坛酒糟你带回去,会不会不妥?”
唐立群摇头解释道:“我上大学没有学医,为此爹和娘不知道跟我生了多少气,几次吵得凶了,差点动用家法,不过,拗了这些年,他们见我不肯改志向,又不能真的打死我,嘴上虽然没承认,但态度已经松动不少,由得我去了,不然,我也没法这么顺利去报社工作,我毕竟已经成人,他们也不能像小时候那般什处处看着我,何况,爹娘也不是那等不甚讲理之人,从去了报社,我出去吃饭有酒局,他们也都知道,虽不赞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舒念听得直摇头,笑着叹道:“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唐立群笑嘻嘻道:“那就别说了,人各有志,我确实志不在救人,但我现在从事的事也能救人,不过救的是人心,医者能济世,记者能醒神,时局动荡,更需要我辈自强,总归我不是那种吃喝玩乐之徒,爹娘大义,知我心中之志,自然懂得。”
原本舒念听他这番说辞颇有些想笑的心思,觉得他尚是孩童心性,喜说这般场面的话,抬眼便见他神色坚毅,眉眼之间具是神采,说教的心思也就没了。
“同你比起来,我真是枉为人师,觉悟上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舒念自愧不如,念及往日里自己念的都是安稳度日,从未像唐立群有过这般心志,爱重之心油然而起,“既是有心报效国家,你也当谨慎行事,多思多虑,切莫冲动行事,许多事情不是靠冲动就能办成的,需得徐徐图之,要记住,事缓则圆。”
唐立群知她对自己第一印象不好,总觉得他是个冲动做事不经大脑的学生娃,有心想要解释,又觉得言语无力,说多反倒显得自己轻浮,便点头道:“你放心,我已然不是个孩子了,做事懂得分寸,不信,你可以问苏姐啊。”
舒念笑笑:“也是我多话了,你聪慧机敏,自然不需要我多费唇舌,不过,我虚长你几岁,若多说了,你也担待几分,只当听自家长辈唠叨了。”
唐立群绷不住笑了,舒念也跟着乐起来。
“我命好,白捡你这么好心来关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埋怨的道理?”唐立群半是认真半是说笑道。
舒念笑骂他:“不得了,跟着灵韵没多久,嘴上功夫倒是长了不少。”
一阵风吹过,寒气逼过,舒念不由紧了下外面的大衣,唐立群瞧见,原本想提醒她两句,忽的想到她原本是要出门,便道:“舒老师不是有事要外出吗?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这坛酒糟我回去会好好收着的,改日再来道谢。”
唐立群这么一说,舒念才想起与江潮生有约的事,便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唐立群挥挥手,笑着送别。
舒念上了车后,车门关上,唐立群一直望着,视线不曾远离,车子刚刚发动,舒念忽然又探出头来,叮嘱道:“酒糟送你为的就是吃,你若不吃好好收着又有何意义?只一点,若味道不好,切莫怪罪。”
唐立群未料到她还会这样说,弯起眉眼,露出虎牙笑道:“我晓得了。”
舒念这才放下心来,对老丁说:“丁叔,走吧。”
车子发动,唐立群在镜子里的身影越来越小,他没有拎酒坛上的麻绳,而是将坛子抱在胸前,孤零零一人站在舒念家的大门前,冷风吹过,风尾卷起他大衣的下摆,几欲将他困于其中,冷眼望去,萧瑟得紧,不知为何,舒念心中涌起一股不忍,似乎她这般离去留他独自孑立于自家门前,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忍了又忍,才将视线挪开,不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