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的天芒山一片宁静,由于白日里地鼠精的尸身被发现,二十名住在同采会馆德馨居中的弟子都自觉的不再外出,这偌大的山谷中便更是连个人声也无,只有慢慢蒸腾而起的雾气将这幽深的山间林地增添了更多诡谲莫辨之气息。
在天宣阁内,托别姬、寂世日、李达一、陆耀俱在,往日里,只有需要授课的上神才会前来天芒山,而并非需要八神每时每刻全都聚集在此,此次为了查明地鼠精之死,上神们又全都匆匆赶来。
此时,托别姬正将白日里她与天凌查探藏经洞的经过向其余几位上神讲述完毕。
陆耀就道:“既然地鼠精的残臂尚留在藏经洞中,那它与杀它之人应该在洞中就已打斗起来。”
托别姬点点头:“或者说它那时就已被行凶之人俘获,因为洞外的天兵并未听得任何动静,我猜想它应该是被带出洞外后再行杀害。”
寂世日也道:“也有可能是在洞中被伤后它就逃走了,然后行凶之人追了出来才将它杀害。”
李达一摇摇头:“那地鼠精的尸身我等都已查看过,其死状之惨令人瞠目,足以说明它的对手比它强大太多,若是在藏经洞中他们就已交手,它应该绝无逃走的可能。”说完垂眸凝思片刻后又道:“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凭行凶之人之手段,想要抓一只地鼠精实乃轻而易举,抓住之后既不想在洞中将之杀害,又何须当场拧断它的一条手臂呢?”
陆耀道:“也许是那只地鼠精挣扎得太过厉害,凶手为了方便将其带走,就出手先将它的手臂弄断,断了它逃跑之念想。”
李达一仍旧摇头:“如果怕它逃走,先弄断腿岂非更好?”
寂世日立刻站起身来:“你是不是想说洛安殿下和桃小别撒了谎?”见李达一神色不明的看着自己,寂世日又道:“若是他们杀了那地鼠精,他们又岂肯承认见过它之事?”
托别姬赶忙道:“绝对不是他们,此事乃魔物所为已经是盖棺定论之事,他们两人可使不出那般手段。”
李达一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相信行凶之人肯定不会是他二人,但我怀疑在洞中与那地鼠精动手之人却是他们,后来地鼠精被打断手臂后逃跑而出,在洞外遇到了行凶之人才被杀害。”
寂世日挑挑眉毛:“他们要是在洞中就将地鼠精的手臂打断,以他们两人的聪慧,怎能不在出洞时清理好现场,反而要留下有人进过藏经洞的证据呢?”
李达一微微一笑:“这就是我怀疑他们的理由,这太像洛安殿下的行事风格,身为天界的殿下他太想留下有人闯入的警示,所以明知不妥却故意不清理那半截残肢。如果没有发生地鼠精被魔物所杀之事,他们必然不会承认进过那藏经洞,既可隐瞒了自己私闯的行为,又将藏经洞的结界有漏洞之事表明,那这件事对咱们的殿下来说岂非完满?”
寂世日皱着眉不耐烦地朝李达一道:“说你才智无双不如说你想得太多,人家洛安殿下可是说了,他们走的时候那地鼠精还好好的在洞中翻看着仙家典籍,他们两个私闯禁地之人难道是头上有包吗?为何会在洞中与人动手?”
陆耀目光一闪道:“如此说来,他们承认进过洞也承认见过地鼠精,但却不承认那半截残肢是他们打断的,所以他们为何会与那地鼠精动手才是他们想要隐瞒的重点?”
李达一终于点点头:“对,他们必然与那地鼠精在洞中动了手,但至于动手的理由,他们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他们的讲述中虚虚实实,真假皆有,而我的判断是,地鼠精在他们走时尚毫发无伤之话绝对是一句谎话。”
托别姬连忙道:“如果非要说他们有心隐瞒,为何不一开始就绝口不提见过地鼠精之事?依我看来,这两个孩子绝无坏心。”
李达一仍旧微笑着说:“我从未说过他们有坏心,他们就是一心想为我等提供线索,才会思量不周露出马脚。但我也确实好奇,到底是何事让他们要在洞中与那只地鼠精打起来,而且还要加以隐瞒呢?”
寂世日叹息一声道:“这俩傻孩子还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又想当英雄又想藏纰漏,哪知要面对的可是你这个老狐狸!他们不若从一开始就承认原本想将那只私闯的地鼠精法办不就好了!”
李达一的目光中满是清明:“问题是他们瞒了此事,原本能有很好的解释,但现在除了讲出真相,说什么都是谎言了。”
寂世日避开李达一的目光暗自朝托别姬使了个眼色,托别姬转了转眼珠就朝李达一道:“无论如何,在我看来这两个孩子别无坏心,即便是隐瞒了与那地鼠精在洞中打斗之事,也应是事出有因……”
寂世日也赶紧接口道:“就是就是,谁还没个秘密,眼下最主要的是查清地鼠精之死的来龙去脉,就不要为难两个好心办了坏事的孩子了!”
陆耀看着托别姬和寂世日的神色颇为不满:“你们这般袒护,当真妥当吗?”
“有何不妥!”寂世日歪着脑袋甩了甩广袖:“我早就说过我要收桃小别为徒,如今既是我八神一同教化,他们就都算我等之弟子,但我也唯独只偏心于她!”
托别姬更是直白:“莫要说他们只是断了地鼠精的一条臂膀,就算在那山洞之中他们就杀了那只地鼠精,在我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要查的,是一个行凶的魔物,而非咱们的弟子。”
李达一默默地叹了口气:“你们的意思是,他们为何隐瞒与地鼠精打斗之事就莫要再查了?”
寂世日毫不犹豫地道:“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查出那行凶的魔物吗?难道此事又要像在邕巴仙岛那般不了了之?”
寂世日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呯”地将那雕花木门推开,两道幻影急如飓风般一闪而至,正是天凌与温仪两位上神。
只见天凌的手中还拖着一个无知无觉的黑衣人,黑衣人全身黑气缭绕,脸色苍白,眼仁猩红,最重要的是他的耳垂至下颌处有三道如青筋般的魔牙纹,明白无误的表明他魔界之人的事实。
天凌一把将此人扔于墙角,朝屋内的几位上神道:“魔君雷龠将此人交与我们,说就是他两次私自跑出万源地心,一次大闹邕巴仙岛,一次就在昨夜。”
众人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是托别姬,赶紧上前扶住温仪,她轻轻握住温仪的手腕时才发现温仪竟在微微发抖,便不动声色地一把握紧她,然后才关切地问:“可是因为你去了,他才交的人?”
温仪浅浅一笑,脸上既有悲苦也有柔情,然后语速平静的将她与天凌一同去那魔界之事娓娓道来。
当时天凌与托别姬刚好从藏经洞回到天宣阁,温仪就说要亲自前往魔界就此事找魔君雷龠问个明白,然而天凌觉得并无前去的必要,因为即便是魔物所为,难道雷龠便会认罪交人?估计去了也只得无功而返,不如在这山中设下针对魔物的禁制,如那魔物去而复返或是尚未离开,就可将其一击而获,了结此事。但温仪坚持要只身前往,对天凌上神的劝阻听而不闻,后来见她心意已决,天凌上神不得不决定与她同走一遭。
两位上神到达万源地心后,见那魔界之内仍如往常般罡风疾吹,土裂树枯,一片萧条。不同的是,雷龠的那座恢弘壮阔的绝上神殿却毫无保留地显现在黑土沉沉的沙地上,而且那大殿之殿门大开,如同正在等待二神莅临一般。
当天凌与温仪走进花团锦簇、和风吹拂的绝上神殿之内时,就见那身着黑色华服,长发披挂,面如冠玉的魔君雷龠正悠闲地端坐在庭院中品着茶。而与上次见到几位上神不同,这次雷龠一脸含笑地站起身温柔地朝温仪招了招手:“你终是来了,快过来。”
天凌很想眼明手快地拉住一脸向往的温仪,然而温仪的动作比他更快,竟是一闪身就扑到了雷龠的身侧,眼望雷龠的目光中充满了沉甸甸地思念、渴盼和柔情似水的缱绻。
雷龠看也不看天凌一眼,将温仪轻轻按到身旁的圆凳上,然后随手端了杯香茶给她,并柔声问道:“上次有四位上神前来拜访,但不曾见你,我还想也许你仍旧恨我,所以不愿相见,却不知今日你是如何竟肯来了?”
温仪像是早就忘了来这魔界的目的,或是她原本就并非为那魔物作乱之事才偏要走此一遭。只见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雷龠潦黑深邃的眼眸,像是着了魔般轻声问道:“那么多年,雷龠哥哥过得可好?”
雷龠轻声一笑,长袖一甩潇洒而言:“本君虽是历经万般天道劫,也不过犹如凉风轻拂面;而今只想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罢了。”
温仪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喃喃低言:“雷龠哥哥,为何时至今日,温仪仍旧觉得与你隔着长风深谷,近不得,退不得呢?”
雷龠摇摇头,一字一顿地道:“你我一神一魔,本就该隔着长风深谷永不相见,确实是近不得,但你却可退至千里之外,我这绝上神殿你以后还是莫要再来,除非……是来要我之命……”
“不!”温仪激动地一把抓住雷龠的胳膊:“纵使天帝有令,我也绝不会向你出手,我……”
“魔君,上次来你请我喝了几盏清茶,莫非今日已不想再招呼我了?”天凌像是生怕温仪再语出无状,立刻出声打断她的话语,而且不待雷龠出声就自顾走到石桌跟前坐下,瞬间将只有温仪和雷龠的画面转换为他三人相对而坐。
雷龠不露痕迹地推开温仪的手,朝天凌朗声而言:“别的我这绝上神殿内恐怕没有,但这清茶倒是可以管够,你要是偏爱我这拿罗普世茶可以随时来喝上几杯,毕竟我这魔界你们几位上神惯常来去自如,不像我,想出去一次确实要费些精力。”
天凌见雷龠的语气中似有不耐,只得言简意赅的将邕巴仙岛与天芒山发生的魔物侵扰事件一一讲述,而温仪像是一切与她无关一般,只是沉默着定定地注视着雷龠,一点都不肯帮天凌说上一言半语。天凌暗自叹了口气,最后又朝雷龠道:“这两件事显然是对我天界的藐视和挑衅,而且那些身死的修士、精怪确实是死于魔界魔灵之手,还望魔君给个解释。”
让天凌难以置信的是,雷龠并未推脱不认,或是认罪后又不认罚,而是淡淡一笑看向温仪道:“既然今日来的是你,那我就不为难你们了。”说完大声朝身后叫了一声:“带上来吧!”
立刻就有两个灵奴将一个全身黑衣的魔灵拖出来摔在三人面前,而雷龠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之人道:“此乃我魔鹰堂的堂主甲录,你方才所说的两件事均是他擅自所为,你若非要个说法,就将此人带走吧,想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魔界之人不可离开万源地心乃天地法则,他是如何出去的?”天凌目光闪闪地看着雷龠。
雷龠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天地法则只是将我们魔界之人困守于万源地心,并非不得出,只是一旦离开就要付出代价,受到四界冥顽业火的诛心炙烤,直至陷入无知无觉的永世沉眠。”说完指了指匍匐于地一动不动的甲录又道:“就如他现在这般。”然后雷龠将手负于身后高声再道:“所以,天地法则实乃宽厚,如有宁愿永世沉眠也要出这万源地心之理由,我们魔界之灵还是可以倾巢而出的。”
雷龠的话让天凌无比震动,他沉默半晌才道:“未免世间苍生受苦,还请魔君规劝魔界之灵永守天地法则,莫生事端啊!”
雷龠坐下抿了一口清茶,淡漠而言:“我早已袖手天下,还能生何事端?除非……”说到此处一双雷霆之眼看向天凌,天凌也立刻屏气敛息静待他的话语,就听魔君那副低沉的嗓音再度开口:“除非这天地连本君的淡漠之心也片刻不能容,非要逼得本君大杀四方!”
天凌马上道:“魔君今日既是肯交出这甲录,本神相信魔君并不愿与我天界为敌,望魔君遵循与天界之约,就在这魔界之内修得一片岁月的静好罢。”
雷龠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打了个响指让石桌上水壶中之水再次滚沸,而一直未再言语的温仪自然而然的将那桌上装有茶叶的茶皿揭开,又拿起一旁一把小巧的银勺舀出些许茶叶,再取了三个干净的花岗杯将茶叶装好,然后又拎起水壶往那三盏茶杯中注入沸水。温仪这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曾经已做过千万次。雷龠端起她泡好的茶朝她温柔一笑,然后就眼望天凌而道:“上神可知,茶若相似,味却未必如一的道理?”
见天凌不知如何作答温仪就柔声道:“温仪记得哥哥曾经说过,但凡茗茶,一泡苦涩,二泡甘香,三泡浓沉,四泡清冽,五泡清淡,从此后,再好的茶也索然无味。”
雷龠赞许地点点头,又朝天凌道:“上神有否发觉这泡茶就如人生五味,年少青涩,青春芳醇,中年浓重,壮年回香,老年无味。也不知我等这般年华,究竟是到了哪番滋味?”
天凌略一思量即道:“我等虽拥有着无尽的岁月,却也不可享受永久的青春芳醇,想来,此时应该便是那浓重的中年之际吧。”
雷龠不置可否般举杯灌下一口茶水后又侧脸看着温仪道:“今日茶也喝了,你们要寻的人我也交了,你们是否就此回程?毕竟……这是我的魔界,你们天界之神就莫要总是前来……突兀而访了。”说完见温仪仍是满脸眷念,便又道:“温仪,你如今已位临上神,以你之心智就该明白,我们之一生如万里河山,会来往无数过客,有人给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而大限到时,不过是立在山巅,江河回望,不知得了多少,也不知错过几何。”说完他站起身转背走到亭阁的阑干之处背对二神,口中轻声道:“忘了我吧,你早就该忘了我。”
温仪急忙上前想要抓住雷龠的衣袖,哪知雷龠一闪间即消失不见,如同方才与他们相谈之人也仅仅是个虚影,连一丝气息也未曾留下。温仪不甘心地大声喊叫:“雷龠哥哥,你出来,你万年之前就没有同我说个清楚,今日即便我入了你这绝上神殿你也仍旧不肯讲明吗?你出来!你出来啊!”
天凌看着温仪那副神思紊乱的样子实在不知如何劝解,只得一手提起那仍旧昏迷于地的甲录,一手拖着满脸黯然的温仪迅速离开了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