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在氤氲的烛火下桃小别也仍在想着自己今日参悟的那句“我心引火来,我心化火去”。她看着簌簌燃烧的烛火出了神,眼中心中皆是那束微微跳动的火苗,她凑近火苗轻声说:“如果我信任你,你是否就不会伤害我呢?”
回答桃小别的是两声清脆的扣门声,澄黛甜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桃小别,桃小别!”
自从两人在邕巴仙岛冰释前嫌后,澄黛与她一直相处得极好,两人都是直爽不造作的性子,天性中都有争强好胜的血气,为人也都大方洒脱,虽然仍旧时不时斗嘴,但现在要让二人认真的打上一架倒还真是不易,毕竟两颗已经将对方视作朋友的心不会有这般不智的想法。
不过说起来澄黛如今日般到寻到自己的寝房倒也是第一次,桃小别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几步就蹿到门前拉开了门,果然就见澄黛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她就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其他人呢?”
澄黛撅着嘴一把将堵在门口的桃小别推开,一边踏进她的屋子一边道:“难道我就不能单独来找你说说话?”
桃小别没想到澄黛会有这种雅兴,遂笑道:“你不是最爱热闹的那个人吗?居然寻到我这里找话说,难不成我‘人吵话多’这件事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
“哎呀!”澄黛亲昵地拉住桃小别的胳膊将她拖到屋内的圆桌旁坐好,然后自己也在她的身旁坐下后才道:“我们从见面那天起就一直吵个不停,后来好不容易化敌为友又要经历各种打斗、试炼,还从未好好的说上几句体己话呢!”
桃小别不得不赞同地点点头:“说起来在离家这短短数月里发生的事情,比我数千年来在春庭幽谷中所遇之事都要精彩,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见桃小别说起以往种种之时脸上始终漾着一抹笑意,澄黛就问:“看来这段日子还是让你十分愉悦的,对吗?”
“当然!”
“只是发生的这些事让你愉悦吗?有没有……有没有哪一个……嗯……哪一个人,让你特别愉悦呢?”澄黛试探、犹疑的口吻让桃小别十分奇怪,她撩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朝澄黛一指:“你们啊,遇到你们这几位殿下、公主,还跟你们成了朋友,你们个个都让我十分愉悦啊!”
澄黛摇摇头,神色不明的看着桃小别:“不……我是说我们之中,有没有你特别喜欢的一个人?”
桃小别皱起眉将脑袋凑到澄黛跟前道:“澄黛,来了天芒山没几日,你怎么好的不学倒学会说话只说半截了?你到底有何事不如直言,咱们之间还需要藏着掖着吗?”
澄黛本也不是个说话吞吞吐吐之人,方才一席话说得也让她自己极其难受,现在一听桃小别之言顿时鼓起嘴巴大大喘出一口气道:“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心悦之人,有没有哪一个人让你天天都想看到,日日都想跟他在一起,不愿意他对别人好,只希望他对你一个人好!”
桃小别瞪圆了眼睛看了澄黛半晌,然后眨眨眼道:“我师父!”
“哎呀!”澄黛哀嚎一声半瘫在桌上:“桃小别,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跟我装傻啊?我说的是男女之情,怎么就让你想到你师父了呢?”
桃小别歪着头道:“男女之情?”
“对啊对啊,男女之情!”澄黛一下扑到桃小别眼前媚眼含春地看着她道:“就是你特别喜欢的一个男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让你想起之人,你愿意与他送眼流眉、迎风待月,盼着有朝一日能与他成连理枝、并头莲,常相伴不离分。”
“就像我娘亲跟我师父一般?”
澄黛马上道:“对!就像你娘亲跟你师父,最后还生下了一个你!”
桃小别悚然一震,看着澄黛的目光变得急切:“你知道我娘亲与我师父的事情?”
澄黛微微一滞,然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跺跺脚道:“是我父王告诉我的,他在第一关的‘静心’试炼结束后曾请八神去我们龙宫的太宣殿赴宴,为了给我送真豨戒假装醉酒提前离席,却将我们水族之人才可辨识和辨听的幻听石遗落王座之上,得以听到了八神在设下结界后对你的探讨……”
见澄黛停下,桃小别焦急地催促道:“八神说了什么?你快说啊!”
澄黛咬了咬嘴唇道:“八神都说你必是求离上神的孩子,是身上流有天神血脉之人,连我父王也……也叫我莫要招惹你……说……说我们得罪不起……”
澄黛的话让桃小别的脑中嗡嗡作响,她早就认为师父必是自己的父亲,她也极其希望师父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而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他人证实,她心中又莫名地恐慌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发生什么变数,将这马上就要得到的美好打破。
澄黛见她愣怔着一声不吭,眼睛慌乱地闪了闪就急切地道:“可是你莫要以为我跟你交朋友是因为……因为你的身份,我确实是喜欢你这个人……你有许多跟我相似之处……年郎哥哥不是也说……说我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所以,我才……我才跟你结交的,绝对不是因为你是求离上神的孩子!”
澄黛的一席话虽然说得吞吞吐吐,但也又急又快,听在桃小别耳中却是分外真诚,只见她那双茫然失神的眼睛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神采,她一下将澄黛拉过来紧紧抱住又放开:“多谢你,澄黛,多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
澄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这有什么好谢的,反正……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
澄黛见桃小别的脸上难掩兴奋与喜悦,也喜滋滋地问:“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靠得住,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却从未同任何人讲起!”
桃小别赶紧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对!以后我再也不敢说你是大嘴巴了,我桃小别在你七公主面前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嘴巴!”
两人忍俊不禁地笑成一团,等笑了一阵儿桃小别又正色道:“不过此事事关我的师父,他未曾允许我四处张扬,所以这个秘密你还是要继续帮我保守。”
“那是自然!”澄黛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撞了撞桃小别的肩膀道:“既然这般天大的秘密我们都可分享了,那……我方才问你的,你可否告诉我啊?”
此时的桃小别心中脑中全是求离上神的身影,她的喜悦之情如翻腾的洪水席卷了全身的每条脉络,她叫了数千年的师父就是她的父亲,这是件何其幸运,何其温暖,何其让她感到开怀之事!虽然她仍旧不知娘亲与师父为何要将此事这般相瞒,但她在顷刻间就原谅了他们,她相信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必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她对他们的信任从来就是这般深沉而无条件的,他们是她的天,是她在这天地间最亲近之人,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得到的爱是完满而炽烈的。她一再告诉自己要平静下来,要将满怀的喜悦保留到娘亲亲口将这事实告诉她的那一日,那时她才要大大方方地将师父唤作父亲,她最敬仰、最喜爱的父亲。
而此时的澄黛并不知道桃小别的心中已被惊涛骇浪所淹没,她将桃小别脸上蒸腾的喜色看作少女怀春的表情,见桃小别半天不对自己的问话作出回应,她就连声催促道:“你倒是说呀!说呀!”
澄黛的问话终于让桃小别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愣愣地看着澄黛:“啊?说何事啊?”
澄黛几乎是怒目而视:“桃小别,咱们才刚刚交过心你就反悔了不成?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就如此难以启齿吗?”
桃小别张大了嘴惊疑不定地看着澄黛:“难道我就非得喜欢什么人吗?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桃小别的话立刻让澄黛脸带羞色地将头扭到了一边,嘴里气哼哼地道:“是我在问你,怎么反倒你来套我的话了!”
“你对我就是问话,我对你就是套话,这算哪门子的对等交谈啊!”桃小别假装大失所望地斜靠在圆桌上,一脸的无奈。
澄黛小心翼翼地瞄了她一眼赶忙道:“不如我告诉你我喜欢的人是谁,你再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可好?”
桃小别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将头往澄黛面前凑了凑:“你说!”
澄黛眯着眼打量着她兴味盎然的表情,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多想,甩甩头又咬了咬嘴唇幽幽答道:“我孩提之时就曾跟随我父王去过星月洞府,见到了还是少年的年郎哥哥,从那时起,我的全部心思就放到了他的身上,他笑我就跟着笑,他悲我就跟着痛,他犯错被罚我就跟着伤心,若是有一天,他要去行走四方,我必然也是愿意跟从的。”
彼时的时光如暖阳,和煦温暖的照在还是孩子的澄黛和葆迦年的脸上,他们在偌大的星月洞府中结伴玩闹,一起偷吃法尘亚的丹药,一同去尽通穴外破坏阵法,还给妖奴们下瞌睡咒,让半个星月洞府的妖奴都瘫倒在地呼呼大睡。这些都算是小打小闹,最要命的错误是澄黛将妖王珍藏在九希堂内的一盏珏月灯给打碎了,当时就见从那盏珏月灯内飘出了一抹晶莹闪亮的青色华光,那缕华光似灵识般缥缈往复,最后轻轻在葆迦年的身旁绕了几圈才消泯无踪。
妖王葆荼迩和南湖龙王将明闻声而来,看着珏月灯的碎片葆荼迩伤痛到睚眦欲裂,将明一见葆荼迩的神色即知大事不妙,他望着地上的碎片道:“这珏月灯有聚灵回天之效,荼迩兄可是在灯中放入了某人的残破灵识,想在经年累月的月光照耀下使此残破灵识重塑完整?”
葆荼迩抖抖索索地将地上残破的珏月灯捧在怀中,悲苦地嚎叫着:“走了,她仅剩的那一抹灵识也终究是……走了……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前乱糟糟的一幕早已将年幼的葆迦年和澄黛吓个半死,澄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赶忙躲到父王身后,而葆迦年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葆荼迩一咬牙跪在地上,朗声道:“父王,都是年郎的错,是年郎不小心将此灯打碎,请父王责罚。”
时至今日澄黛仍记得妖王葆荼迩当时那带着恨的目光,他一掌就将葆迦年打飞,眼睁睁地看着葆迦年重重的撞在身后的挂壁上再回弹到冰冷的地面,葆迦年瘦小的身体痛苦地痉挛、蜷缩,却得不到他父王半点顾念的目光。后来要不是将明和赶来的法尘亚阻止,说不定葆迦年那天会被他的父王当场打死,澄黛从未见过哪位父亲如此暴戾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被吓到当场失声,原本想说犯错的是自己,但恐惧战胜了理智,让她自始至终像个傻子般愣在一旁只字未言。
那天半夜,澄黛终于溜进葆迦年的爱莫小院,守在他的床边嘤嘤哭泣。葆迦年被她的哭声吵醒,很奇怪的看着她问:“被打的是我,疼痛的也是我,七公主为何要哭得如此伤心?”
澄黛抽抽噎噎地说:“你……你父王……为何……为何下得如此狠手?早知道你……不……不得宠,你就莫要揽了罪责,就该直言……是……是我将那珏月灯打碎的,任凭我父王和你父王……自……自去交涉,咱们跑……跑开不就行了?”
窗棱外的月光清冷的映在葆迦年的床头,他惨白的脸上却有一抹笑容:“我父王如此伤怀,可见那珏月灯对他何其重要,我说是我打坏的,才好让他将怒火撒在我的身上,他出了这口气,伤心才会少一点。”
葆迦年的话让澄黛又是一阵大哭,她一边哭一边道:“可他下……下手也太狠了,今日若不是我……我父王和大妖司拦……拦着,他便会打死你。”
葆迦年的脸上毫无半点惧色,反倒是神情自若地说:“我的父王乃是妖界之主,所有妖灵见了他无不胆寒,他的疾言厉色乃是习惯使然,责罚我也只是因为我确实犯了错,并非不疼爱我。再说我素来顽劣,早已被我父王打成了习惯,他那些巴掌棍棒,向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来也没真正伤了我。”
澄黛指了指他脸上的伤痕,话音中犹带哭腔:“还说没……没伤了你,你瞧你这张脸,都……都肿成猪头了!”
葆迦年歪嘴一笑:“今日是例外,看来那珏月灯对父王来说实属珍宝,我们确实不该私闯九希堂……我这就算活该了!”说完揉揉澄黛的头,朝她露出一张笑出了八颗牙齿的肿胀笑脸。葆迦年也许从来不知,正是这张蠢笨的笑脸成为了澄黛悠长的记忆中最温暖的一副容颜。
“你知道吗?”被往昔的点滴回忆覆顶而没的澄黛将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口中却朝桃小别喃喃而言:“年郎哥哥高情远致,怀瑾握瑜,若说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与之匹配的唯一良人,我的那个良人,必然就是年郎哥哥!”
在澄黛的讲述中,桃小别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葆迦年时,他被缚妖索绑在那万年菩提树上的样子,也是那般毫不在意,浑然不觉痛苦无依,他身为妖界的殿下,却长成了一株迎风狂舞的野草,桀骜不驯又稳健大气,他翩翩贵公子的气质中总有一种落拓的潦草之气,让他总能散发出一股勃勃生机,那般随性而又那般自然。
“怪不得。”桃小别眼望澄黛:“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诸多刁难,不过就是见我与葆迦年嬉笑打闹旁若无人,你就……吃醋了?”
澄黛咬着唇低下了头,从喉咙中冒出了几个字:“谁让你们那般亲近,我还以为……”
桃小别凝眸细细一想,一把扳住澄黛的肩膀,使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桃小别四目相望,而桃小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所以你今日前来就是要向我表明你的决心,你要告诉我,你的年郎哥哥我不得与之亲近,对吗?”
澄黛神色复杂地看着桃小别,她先是摇了摇头,复又慌乱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最后好像怎么做都不对,就无比委屈地愣愣地看着桃小别,眼眸着慢慢浮起一层氤氲的泪光。
澄黛的模样可怜至极,也无措至极,使得桃小别浅浅地叹出一口气来,她拍了拍澄黛的肩头温柔地道:“你要知道,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心悦他,那他是否心悦于你?你想与他并肩同行,而他身旁的位置是否便是留给你的,你可确定?”见澄黛瞪大了一双迷茫的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桃小别又道:“直到今时今日,我与葆迦年之间一直无关风月,只有朋友之间的真心。但我无法向你承诺以后也绝不与他生出任何男女之情,毕竟世间之事总在无常变化,个中缘分从来就由不得我们半分。你只需记住,你想要的人和物都必须自己去积极努力地争取,而不能靠旁人相让或施舍,机缘如此,情分也如此。”
澄黛嗫嚅半天终于道:“你的意思……莫非……你也喜欢年郎哥哥?”
桃小别笑言:“我自然是喜欢他的,不然也不能成为朋友。但此喜欢非彼喜欢,朋友间的喜欢更像是欣赏,男女之间的喜欢则是毫无保留的付出与爱。”
澄黛朝桃小别眨眨眼:“我还猜你未经世事,原本打算来给你上一课的,哪知你却是什么都懂,说出来的话都这般有道理,看来我又小瞧你了!”
桃小别摇摇头:“哪里哪里,比起心中已有郎君的七公主,我确实还是单纯直白,不经世事的!”
澄黛扬手就要朝桃小别打去,想了想又放下手认真地问她:“你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就是,若是哪一天你也喜欢上我的年郎哥哥,你必定不会相让,也绝对不会放手,是吧?”
桃小别点点头道:“对,但同时我也欢迎你与我对等相争,不管仙途还是情爱,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
澄黛“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挂着诡异地笑容:“所以,为了不让你成为我的对手,我要做的,就是让你不要有喜欢上年郎哥哥的那一天喽。”说完不待桃小别反应就扑过去搂着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道:“来来来,今晚咱们都不要睡了,秉烛夜谈,让我将年郎哥哥这些年所有的糗事、坏心眼、偷鸡摸狗、调戏仙子的罪行都讲与你听,看你还觉不觉他仍是你心中那个清风明月的小妖殿下!”
桃小别很努力地想将澄黛推出门去,但奈何兴致高昂的澄黛力大无穷,一下就将她推倒在床榻上,然后一边压着她一边就开始讲起葆迦年那些不肯回首的秘辛往事。桃小别后来干脆放弃了抵抗,一边听澄黛娓娓道来,一边猜想也不知葆迦年今夜的耳根会不会红到发烫,要是知道被人在背后如此揭短,他恐怕会暴跳如雷吧。
而关于师父就是父亲这件事,桃小别在恍惚中又有些犹疑,即便是八神所言也仍旧是他们的猜想而已,这件事情的真相唯有亲口听到娘亲或师父所言,她才能真的确信无疑。而在澄黛的絮叨声中,桃小别终于还是神思远游了,她好想马上回到春庭幽谷,回到娘亲与师父的身边,让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师父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是她所期盼的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