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转过身,只见一身青衣的文弱男子提着白纸灯笼立于湖边,另一只手正死死握着几颗碎石子,目光充满怨毒地盯着她。
“子衿。”凌薇下意识地唤出了声。
虽已时隔五年,她仍清楚记得这张清秀的脸庞,同初次见面时并无甚变化。
他就是前镇国太师孙望道的嫡长孙,亦是前太子凌彻的挚友及伴读——孙子衿。
她怎会忘记,凌彻送与她的灵狐璃儿,正是孙子衿在郊外捕获献给太子的。
算算年纪,他师从纪墉,应当同凌彻一般大,约莫也有三十岁了。
孙子衿双眼赤红,又捏了一颗石子狠狠砸向凌薇,这次正中她的左肩,她疼得闷哼一声,唇角隐有血迹绽出。
“以下犯上,你不要命了么?”凌薇顾不得喉头的血腥,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她约莫是太惯着这些人了,只因心中有愧,这些年来来从不辩解、从不争执,由着前朝旧臣对她肆意辱骂,伤到体无完肤。可她又何曾好过了?夜夜噩梦缠身、没有一日得以安睡,梦里那一片凄惨无比的血河,那一张张鲜血淋漓的脸,她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心悸。
“那你便杀了我就是!”孙子衿情绪激动,“太子殿下为国捐躯,我早该随他去了的!若不是……若不是吾妻怀有身孕,都不需要你动手!你可知,太子妃娘娘她当时也有两月身孕,却死在了那一场亡国之战!”
凌薇咬着下唇,一步步逼近孙子衿,“若我抵死不降,城破国亡,虎啸军入主江陵城,她们就不会死了么?”
“你,你别过来!”
“你生来权贵,纵使城破,失去的不过是一生荣华富贵。那江陵城所有百姓呢?颠沛流离、四处逃亡,你可想过他们?你读圣人之书,却枉为读书之人,满嘴的虚假仁义,道貌岸然!若民不在,要君何用?!”
“我叫你别过来!”孙子衿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极其痛苦地叫了一声,将手中所有的石子一股脑全部扔向凌薇。
事发突然,凌薇根本没有设防,一时怔愣在原地,眼看着那些石子就要砸到她脸上,一道黑色身影快速扑向她,抱着她滚到了青石地面上,但仍有几颗石子躲闪不及砸到了那人脑袋上,瞬间血迹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凌薇只觉方才那瞬间整个人都被撞进了一具温软的身躯,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停下,却被人压在了身下。
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好不容易回过神,刚想启唇,脸上突然滴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两滴……
抬眼,看向两手撑在她身侧的俊秀脸庞,半边脸上沾满了血迹,她抬手,却不敢去碰触,颤着声音道:“音离?!”她话语里带了哭腔。
音离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摸了摸右额角,看到指尖血迹时并未惊讶,只是淡淡道:“殿下放心,卑职无碍。”
他说着便利落起身,同时将凌薇从地上扶了起来,就着月色,瞧见她一身白衫沾满了灰尘,掏出怀中锦帕想要递上去,递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凌薇一把夺过音离手中锦帕,想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却又怕碰到伤口,一时竟无从下手,哽咽着道:“你不要命了么?”
“音离是殿下的侍卫。”
又是这句话。
五年来,她听到最多的便是这句话。每一次挡在她的面前,只因他是凌微的侍卫,是纯阳殿江陵王的贴身侍卫。
“罢了。”凌薇叹息一声,踮起脚尖替音离轻轻拭去脸上的血迹,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道:“别动,我替你包扎。”
说着,便从衣衫下摆撕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借着月光,围着他受伤的右额角包了两圈,最后在脑袋后面打上了一个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凌薇将那条沾满血迹的白色锦帕塞回到音离掌心,接着猛地转身,目光冰冷地望向尚立在湖边手足无措的孙子衿。
“是我平日太纵着……”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孙子衿就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打得他手中白纸灯笼向后甩入了湖面,自己则倒退两步,仰面摔在青石地面上。
刚想起身,一只黑色靴子狠狠踩住他的胸膛,甚至还碾了两下。
他两眼一翻,吐出一口血沫。
那人还嫌不够似的,抬脚踹了好几下孙子衿的身体,直踹得他遍体鳞伤、伤痕累累。幸而有夜色掩盖,否则这一幕极为骇人。
凌薇上前,望着那挺直的背脊,试探性问道:“慕容霆?”
那人停下了脚下踹的动作,转过身子,将双手负于身后,脸上端得是傲气凛然,“正是本王。”
这会子,全然收了方才打人那股狠劲。
他没有告诉凌薇,音离与他不过是前后脚到了此处,他仅仅慢了一步,却未来得及上前救她。
但是,这个胆敢伤害凌微的男子,他断然不会轻饶。
凌薇瞧他一身正红色常服,身后披一袭黑色的薄披风,而高束过顶的发髻则用一根十分简朴的木簪松松挽着,瞧着像是就寝前的发束装扮。
“霆王殿下这是……赶来吊唁纪老?”凌薇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尽管,她觉得慕容霆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自然。总不能是为了你?虽然你未向本王请示,就擅自出宫,但念在事出有因,本王此番也不怪你。”
慕容霆死鸭子嘴硬,愣是装得煞有其事的模样,正经八百地道:“纪老好歹是一代圣贤,无关乎家国,也是值得四国所有晚辈铭记与尊重之人。我来吊唁一下纪老,也是应当的。”
“哦。那霆王为何出现在此?还要打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据她所知,慕容霆压根不认识孙子衿这号人物。
“咳。”慕容霆不自然地假咳一声,脑子转了转,俯身一把提起孙子衿的衣领,“这小子深更半夜提着一个白色灯笼待在湖边游荡,吓到了本王,打他一顿还算是轻的。说到这里,本王正要去吊唁一下纪老,江陵王可要一同前往?”
他来得时辰较晚,自然不清楚凌薇和纪家人方才的纠葛,理所当然地以为凌薇尚未前往灵堂吊唁。
“不必了,霆王慢走。”凌薇抱拳,颔首行礼。
慕容霆本就是为了凌薇而来,哪想去吊唁那纪墉,这会却弄得进退两难,只好拖着气息微弱的孙子衿往前走,顺势推了他一把,“你这小子,给本王带路!”
孙子衿不会武功,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反抗,只好瑟缩着身子往前带路。
凌薇眼睁睁看着慕容霆将孙子衿带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尚未替音离出一口恶气。转念一想,罢了,反正他也被慕容霆揍得半死不活。若不是看在太子大哥的份上,她是不会容许孙子衿活着走出这里的。
“这笔帐,我暂且先记下了。他日再遇,定连本带利讨回来。”凌薇收回冰冷的目光,掩在袖中之手暗暗捏成了拳头。
她原本纵容这些人对她恶言相向、肆意辱骂,不过是觉得无伤大雅,但伤及了她身边之人,便不能如此算了。
此时,不远处又传来了嚎啕大哭声,以及诵经声,她暗下眸子,同音离一路七拐八绕,终于寻到了纪府大门口。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辰,李浩学终于提着来时的白灯笼,步履蹒跚地从内堂出来,见到音离朝他问安时点了点头,道:“出去说吧。”
李浩学带着二人踏出纪府大门,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墙角,问向凌薇道:“听闻你前几日又从轻雨阁带回一个人?”
“是。”凌薇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正在那之前她有十二男宠之事早就传遍北凌国九州三十七城。
“老夫倒不是想责怪你,只是……听闻你曾为他与慕容霆起了争执,想必很是欢喜他。改日,带过来让老夫见见。”李浩学上前,郑重地拍了拍凌薇的肩,眼角余光瞥见音离脸上残留的血迹,提着灯笼照了照,诧道:“你这脸上怎么了?何时受的伤?”
凌薇前一刻还沉浸在李浩学说的那句“想必很是欢喜他”,下一刻突然变脸,面带寒意地道:“是孙子衿做的。”
“孙老那嫡长孙?好小子,方才见他被慕容霆打得鼻青眼肿,老夫竟还为其抱不平,与慕容霆说教了一番。现在看来,这小子大抵是咎由自取!也是个读书人,下手竟这般狠毒。”李浩学看着音离脸上的伤,怒气冲冲地道。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终归要更护着一些。
“夫子莫动怒,音离已无大碍。”音离恭敬地拱手,劝道。
“恩师大可放心,此事交与我处理,弟子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李浩学早就将凌薇睚眦必报和护短的脾性摸了个一二,闻言却也只是默了默,点着头道:“莫要闹出人命。”
“夫子放心。”
“夜深露重,快些回吧。”
二人便与李浩学道了别,凌薇牵着来时骑的马,与音离并肩走在黑暗的道路中。
月色下,两个身影被拉长,时而重叠在一起。
“音离,你看,那颗星辰陨落了啊。”凌薇抬眼,指着天上那颗正以不可捕捉的速度悄然陨落的星辰,叹息一声。
这颗星辰,据后世《北凌新编年史》载,宿辰大陆历一千零六年整,北凌国(今西昌附属国)一百六十二年,八月初七,北方有文曲星陨没,同日,一代帝师,圣贤纪墉,长逝。
……
纪墉之死,终究在宿辰大陆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诸国文人墨客竞相提笔写挽诗,悼念这位圣贤人物。
为了顺应民意,慕容霆只得以摄政王之尊颁布诏令,厚葬纪墉,朝野同哀,休沐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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