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就算是以男子的形象示人，但妩娘不曾明白一点，就是那一颗柔情似水的女子心，永远是不会变的。即便是多少次麻木自己，多少次催眠自己那不过是一场梦，但存在于心底的记忆，终有一天还是被唤醒了。

她尚能记得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时候她还不曾是太师，还不曾以男子的装束示人，还只是西梁女国里一个喜在山间寻丛中野花编成花环的天真少女。

她记得那时候的西梁女国还有着初生的气息，阿母告诉自己，金缕山界原是没有的，但因夜摩天界混战不休，故而诞生了这一处无忧之地。

那时候，她似是常常能听见，在不远处的地方，刀戈铮铮作响，无休无止。原来这世间不只有安宁，更多的确是纷争。她那时候听不得那纷乱的声音，每每听见便蹲下身捂着耳朵颤抖不止。

阿母说，夜摩天的火总有一天会烧到金缕山。妩娘从此对夜摩天便心生了恐惧。

那一日，依旧是百花盛开，春光明媚之日。妩娘一如往常那样去金缕山上采花。

今日不同于往日，她自一早起来便有些心慌意乱，夜摩天的争斗之声愈发大了，厮杀喊叫不绝于耳。

却不知是什么人喜欢战争，妩娘不解。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不知几时，这天空已变成了血红色。

一瞬之间，忽然天地间都安静了。妩娘也跟着停了脚步，却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战争已经停了？”许久，她自言自语道。

“战争永远不会停……”忽然有人回了一句。

妩娘顿然吓得变了脸色，她躲在一课树后面，静悄悄看着周遭的一切，却再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我吓着姑娘了？”那人又道。这声音是她从不曾听过的，浑厚，带了一丝沧桑。妩娘探了脑袋去寻那个声音的主人，只见不远处的牡丹花丛里，似是有人在呻吟。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了过去：“你……是你在说话？”妩娘远远地便停住了，勾着脑袋问道。

“是我。”那人道。

妩娘又走近了一些，方才看清说话人的面容。他有着她从不曾见过的长相，修眉而长目，顾盼烨然，下巴上有着凌乱的胡须，她自然不能认识这是胡须，只是觉得也有那么一丝苍凉之感。

“你是……”妩娘有些惊异于他的外表，却心知他不是什么坏人，故而胆大地又近了些。

“我是男人。”那人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故而先说明了身份。

“男人。”妩娘念了一声，原来这就是男人。

她只在阿母的故事里听说，说男子修八尺有余，形貌有苍穹之神，那时候妩娘还曾满不在乎地回道：“我只见人如春日杨柳般柔弱，却哪曾见过苍穹之霸气呢？”

原来阿母所言都是真的，今日见了，果然似是那样。

“姑娘莫怕，我不是甚么坏人。”男子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但她看出他的痛不欲生，看得出他除了身上的伤，还有着另一种痛。

男子向她招了招手，妩娘愣了愣，便凑了上去。

“你受伤了？”妩娘蹲下身问道。

“是么。”男子有些虚弱，低头看了看自己染满全身的血迹。

“疼吗？”妩娘伸出手，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男子不曾发现，混着血还有着一些静默的泪。

“不疼。”男子轻声道。

“你撒谎，你要是不疼，为什么要哭呢？”妩娘收回了手，男子有些仓皇，用那只满是伤口的手抹了抹眼角。

妩娘的内心有那么一丝心疼，她不曾见过男子，便以为男子都是这样脆弱，如同浴花节时家家户户窗户上贴着的纸花，风一吹，便碎了。

“我替你看看。”妩娘将他的手握住，男子一阵痛苦。看来是伤得不轻。

那伤口，如同千年的树根，盘踞在他宽大的手掌上，一些已是旧伤，不过伤疤却似是再也消失不去，一些尚在流血，殷红的血盖住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妩娘几乎是颤巍巍地将他的手展开的，她止不住的颤抖，泪也不禁落了下来。

“怎么了，受伤的是在下，怎的姑娘倒是哭了？”男子似水温柔，忍着痛安慰着妩娘。

妩娘不知在想些什么，蓦地一下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男子骤然一惊。

“若能早些，早些遇见你，我必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妩娘的话，如同三月的春雷，炸响了男子的心。

“说什么傻话，你怎么可以早些遇见我。我倒是希望永远不会与你相识。”

妩娘闻听他言，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

男子许是察觉言语上的莽撞，便报以歉意的一笑，轻声道：“我自出生起便在夜摩天活了有八百年了，这八百年里，没有一日天空是蓝色的。”

“因为战争？”妩娘好奇问道。

“因为人性。”男人淡淡回道，“我从不曾见过，像你一样心灵纯净的人……连一个也没有，你竟愿意为我而落泪……”

“我觉得你疼了，我便也跟着疼了。”妩娘小声道。

“所以，我希望你永远不曾见过我，因为我是夜摩天的人，我天生就是恶人。”男子的沧桑容颜，其实并不适合他的温柔微笑，妩娘甚至觉得，与其见他笑，倒是更希望他能哭一场。

她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角，轻轻替男子缠上伤口，男子不语，只随她医治。

黄昏的最后一缕夕阳，也快要渐渐散去。男子撑起身子，轻声道：“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你伤得这么重，还是治好了再说吧！”妩娘不知为何，竟不能控制地想挽留他。

“我要回夜摩天去，战争还不曾结束。我是将军，不能畏惧。”

“战争……阿母说，夜摩天的火，总有一天会将金缕山也燃烬。”妩娘有些委屈，她方才明白，眼前人便是夜摩天的将军，便是将战火燃得更猛烈的人，她原是视他们为邪恶。

男子愣了，许久才道：“不会的，有我在，我不会让金缕山界受到伤害。”

妩娘陡然抬起眼，巴巴看着将要离开的男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若是有缘，也不会太过生分以至伤心。”

“甘黎。”男子回道，然后低头看着她，温柔问道：“那你呢？”

“我叫妩娘。”

“妩娘，我觉得你会成为这里的英雄。”

男子的话，似是叩响了她的心灵，原是这样，男子原是这样美好。

“你还会回来吗？”妩娘久久才喊了这么一声。

男子驻了足，许久，他回过头给予了她最后一个温暖的微笑。

“会的，我们还会相见。”

他不曾骗她，终有一日，他们真的再次相见了。

诗云：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