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妇人就是丞相夫人吧。俞绵心想,她对一切都好奇,譬如这架子床,就是以前寒火乡家中没有的,雕刻的花纹精巧复杂,方才醒来时凑得近,还能嗅到些许木头香,其上罩着的轻纱质帷帐柔和艳丽,床边一张镜台,其上摆着两三个色彩艳丽绘画精美的首饰盒,两盏人形座铜灯置于左右,连床脚下放的脚踏都是精细做工,更别提窗边的一张带几长榻,细看榻边绘着淡色的山水画,坐垫皆是丝绸料子。
俞绵觉得简直稀奇极了!
薛母与年轻女子念叨着又说了一些家常话,见薛莹杨一言不发,不若往常般爱黏在自己身边撒娇,问道“杨儿是累了么?也对,才醒来娘和你姐姐就过来了。”
薛母勾了勾自家女儿鬓角碎发,怜爱地看着她:“看看,实在是憔悴极了。杨儿先休息会儿吧,晚些再让那些医师进来瞧瞧。”
俞绵不作声,圆溜溜的眼睛因为卧病在床也黯淡了下来,她打量着妇人,试着说道:“您是…娘亲?”
薛母闻言皱眉,发觉异样,招来一旁的小含,问道:“这是?”
小含闻言,低声将薛莹杨醒来后的表现一一描述给两位主子听,薛母听罢大惊,当下就命门外候着的医师进来给薛莹杨看诊。
几刻钟后,医师们言明失忆之症许是受惊加上连着两日的高烧所致。
薛母听闻此言,头疼无奈,问:“可有何方法治这病症?”
医师们面面相觑。
沉默了一会儿,一位头发花白的医师回道:“无药可治,不过夫人可试试用些补脑养神之药,说不定能加速二小姐康复。”
“行了,退下吧。”
薛母叹道“不管怎样,我乖儿总算醒了。”话落,紧紧抱住薛莹杨。
“母亲,晚些父亲下差回来再细谈吧,不如先让妹妹休息会儿,我送您回景园。”薛瑾玥道,“玥儿认为,此事等晚一些薛焕请的巫师来了,也许有法子。”
薛母闻言,松开薛莹杨,点了点头,目光慈祥地看了看她。嘱咐清玉园的丫鬟们:“给小姐洗漱干净,服侍她休息。”
“是,夫人。”丫鬟们齐声应道。
“我儿不怕,娘晚些过来,你爹也来,好好休息会儿,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几个丫鬟取,我儿不怕。”薛母临走前拉着薛莹杨的手,凑在她而言低声叮嘱了几句。
俞绵点头。
薛母一行人走后,清玉园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俞绵一一询问了几个丫鬟的名字和底细。
阿红是才拨过来的,干些烧水洗衣之类的杂活,十七岁,脸圆圆的,肤色黝黑,说起话来大大咧咧,有几分男子的豪迈。
阿香是薛莹杨八九岁从薛母身边搬出来,独住一园时,府上特地买回来替她打理上下的丫鬟,比薛莹杨大上两岁,看上去稚气未脱,笑眼弯弯的,一副“万事只求半称心”的知足模样。
小含是薛莹杨两岁时就安排在她左右,陪伴她一起长大,将来要随嫁的丫鬟,与阿香一般大小,许是从小便养在薛府的缘故,小含虽五官算不上好看,但皮肤细腻光滑,身上穿的也比另外两个丫鬟体面些。
俞绵醒来已经有近半个时辰了,肚子空空,胃里酸水翻滚,看着空空的桌面,她嘟着小嘴,嘟囔道:“这么大的府邸,难道都不备些点心之类的么…”
小含离她最近,耳朵又尖,知道自己主子饿了,随即喊阿红去小厨房煮些清淡小食。
俞绵此时哪里还会不知道事情的大概,可能是怪力乱神的东西把死去的丞相府二小姐收走了,让她这个游魂这个冒牌货当了薛二小姐。以前寒山哥哥经常背着大哥二哥给她买话本的,那些写妖怪的话本里喜欢这么写,那时她因为十分深信大哥的话,认为世上没有这些事儿,根本不怕,反倒看得痴迷。
她向来只当故事看,这回总不会是真的吧…薛二小姐那肯定是跟她俞绵长得很不一样才是,那等这些人走了,看看自己的容貌,真相便会揭开。
思及此处,她暂时按下心中的怀疑。
想起刚才小含的话还没说完,打发了阿香到府外去买些点心。
两个丫鬟出门后,俞绵慢悠悠走到榻前,拍拍自己身侧,示意小含也坐。小含见状也不拘礼,坐了过去。
俞绵看着小含自如的样子,想:这丫头跟薛二小姐关系十分亲近,否则一个丫鬟做出这样的举动,是越礼的。
“呐,你方才说还有一个少爷怎么了?说清楚。”俞绵撑着脑袋洗耳恭听,手指一下一下叩在案几上。
“回小姐,还有一个少爷是一直寄养在我们薛府的,按辈分算是您的堂兄,名叫薛绍卓,原住在薛家老宅,乃是老爷兄长家庶出的儿子,据说这位主子在薛家老宅生活得挺辛苦的。”
“嗯?怎么说。”
“卓少爷为薛家大爷的第三房妾室薛许氏所出,薛许氏在诞下卓少爷没几年就得病没了大爷家的正房是个顶顶厉害的,卓少爷也就过得苦些,不过后来小姐您回老宅时把卓少爷要回来薛府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您并未与小含细说,奴婢就不清楚了…”
“哦,说点别的吧。”俞绵摸摸饿扁的肚子。
“是。”小含道,“小姐们中,您排行老二,上面的大小姐与您乃一母同胞所生,大您五岁,两年前嫁与廷尉左监魏纶魏大人。另外两位小姐分别为孙姨娘与刘姨娘所出,三小姐薛萍儿四小姐薛雅芬一位十五一位十四,实际上都年长于您,但咱们夫人重嫡庶辈分,名分上还是小姐您排在前面。”
“萍儿小姐与雅芬小姐身份卑微,只能在家里请先生教书,并未与您一块儿进国子监。吃穿用度上,也是分开筹备的,平日里两位姨娘与两位小姐住在云岚园,与咱们清玉园接触不多。”俞绵皱眉,小含此言所含贬义明显,自己的丫鬟不待见两个庶女姐妹吗?
“还有呢?除了薛焕,我平日还与谁走得近些。”
“回小姐,大鸿胪王大人家的幺女王心和与您私交甚好,您卧病这几日王五小姐也来过一回。”
“知道了。”俞绵打了个哈欠道:“这煮东西也需要这么久啊,我好饿。”
小含刚要说下去催催,房门便被几下叩响了,阿红端着餐盘走了进来,还没等她放下,俞绵就对着餐盘上放着的一碗青菜粥和两盘小菜抱怨道:“就算是官家小姐也不能就吃这么一点儿吧,又不是小鸡的胃…”
“这青菜粥再给我来一碗。”俞绵扶额无奈。接过瓷勺,吹了吹粥,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两个丫鬟面色稍变,小姐这…怎么失忆症还增加食量吗,从前小姐可是连这一碗青菜粥都装不下的小肚子。
遣退两个丫鬟后,俞绵从榻边走到了镜子处,望着眼前铜镜,她却有些迟疑,抚着脸犹豫了一会儿,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将脸凑到镜子前。
啪嗒!
装金载银的首饰盒被碰落到地上,金银珠宝、步摇玉钗散落于少女脚边。
少女却没心思管这些,扶着梳妆台坐下。镜子里的少女面色泛白,一面是被受惊所导致的面白,另一面则是少女十余年来锦衣玉食的娇贵生活养出的她肤色如白瓷、细腻光滑的脸蛋。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眼睛似云中月水中花,长得十分叫人怜爱,睫毛又浓密,给眸子增添了几分妖艳,鼻子挺而小巧,唇如蜜桃,粉嫩水润。是一等一的美人长相。
吃了药又吃了粥,面色许是好了些,瞧着没想象中那么憔悴。倒有一种容光焕发之态。
“小姐?您怎么了?”阿红在门外扫地,听见呼声有些焦急,担心自家小姐身子又不好了。正要推门而入,听见屋内少女的声音:“我很好。”便放下心来。
可真漂亮,俞绵缓过神来后,脑子中第一想法是这个。
再才想起来自己换身体的事,想来,只能是与她之前所想的一样了。
她成了丞相府千金。
收拾好地上的首饰后,俞绵独自躺在床上东想西想。
嗐,薛家二小姐是活了过来,可俞绵却丢了性命,哥哥们一定着急坏了,二哥那个胆小鬼,绝对又哭鼻子了。
她俞绵在后山上喂的那只小黑狗可没着落了,还那么小,没人喂该饿死了。
寒山哥哥答应她过几天带她爬霍山呢,这下一时半会儿也见不着了。
还有啊,她藏在书库进门右转第三排柜子上第一行第六列书里的三枚铜钱也打水漂了,那原是备着给二哥进京赶考买糕点吃的。
从前觉得再普通不过的事儿,到了当下,也珍贵起来。
俞绵想着想着,想起让自己丧命的小池塘,那是离家最近的嬉水之处,往年夏天总有自家哥哥陪着玩儿,在池塘边的小水坑里抓青蛙抓小鱼;想起思理堂院子里的两棵桂花树;想起年年秋季她同哥哥们、隔壁家的桓大桓二兄弟一起摘桂;想起寒山哥哥为她买的那些话本…
等等,话本里写的若像如今这般成真了,岂不真有鬼神...俞绵不禁打了个寒蝉,一把将被子扯了过来。躲了一会儿,热得满头汗,只好出来。
又想起做薛二小姐的好处,父亲是当朝丞相,娘亲那么疼她,兄弟姐妹又多,好吃的想必也不少,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想念书啊,再也不用清晨点书的时候偷偷翻书,也不用耽误哥哥们的时间来教她了。
翻个身,俞绵把脸蹭在柔软舒适的枕头上,望着窗户外边的大树发呆。
夏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吹进屋里,与屋内摆着的大冰块打了个照面,于是变成凉风,俞绵深呼吸,植物的味道,她简直觉得凉风在围着她绕圈了,真舒服。
许是一上午想了太多,少女睡了过去。
苏熠推门进入,便见屏风后,一身着姚黄色长裙的少女趴在床上,艳丽的帷帐衬得她像极了趴在花蕊中睡着的仙子。苏熠只瞧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眼去,脸颊升起两抹淡红,自知失礼,三两步慌乱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