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朝长宁屈身行了一礼。她抿着唇,面上紧绷着,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温和平善。
“母亲说的没错,你这般目中无人,是该去好生反省一下。”长宁开口,语气却像石头一般硬邦邦的,“这几日你便回去好好反省着,等什么时候悔过了,什么时候再回来找我。”
清鹤直直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恍若未闻。直到听见长宁呵斥了一句“出去”,方才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转身离开。
待清鹤一走,长宁一直绷紧的身子便松懈下来。她扶着额,双目紧闭,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倦怠之意。
我默默地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去,正欲悄悄退下,忽听长宁开口道:“莫走。”只见她睁开眼,转瞬间又恢复成如往常一般的平善模样,对我轻声道:“方才那事,莫传了出去。”在犹豫了片刻又添了一句:“莫让母亲知晓了。”
我顿时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在长宁的追问下,便将方才几个小丫鬟在门外偷听的事向她告知。
长宁听后蹙了蹙眉,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罢了,那些丫头天生就爱听这些。母亲那边怕是想瞒也瞒不住。”说罢便叫我将床头搁置的书本取来。
我走到长宁的床前,枕旁端正的搁着一本《妙法莲华经》。书底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事物,移开书,是一副半成的简单绣品,绣的是一只通体灰色的小鸟,鸟眼处的白色贯眼纹使得我立刻辨认出,这是一只鸯。
有鸯必有鸳,鸳鸯自成双。我默默地将它往枕下塞了塞,心中颇有些惊讶于长宁年纪尚小,竟也生出了这番心思。
只是若是这东西被哪个多嘴的丫鬟看到,免不了要留下话根。以讹传讹,等传到柳夫人耳中,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方面,柳夫人与其胞姐如出一辙,皆是反对儿女过早沾染这等云雨之事。若是被柳夫人知晓,纵使没添油加醋,也怕是少不得一顿训斥。
我将那本《妙法莲华经》呈与长宁,原以为后者将此书拿来只是为了翻阅一二,未曾想她又令我去桌前研磨。剩下的时间,我便一边研磨,一边看着长宁认真地将书抄写了个大半。
一连几日,我都不曾在长宁房中见过清鹤,说是反省,倒更像是被禁了足一般。相反,我在长宁跟前侍奉的次数渐多了起来。长宁是个喜静的,大多时候不是在抄书习字,便是在对着某处发呆。而侍奉长宁的我,大多时候不是在研磨,便是静立一旁陪着她发呆。
这日我被唤进去,本想着许又是研磨铺纸之类的事。谁曾想却意外地看到长宁手中拿着一幅绣品,再细看确是那幅被我塞进枕下的、绣至半成的鸳鸯图。
长宁对我道:“后日便是母亲的辰宴,我想着给母亲绣一幅鸳鸯图,可这鸳着实繁复难绣,想了几日也无从下手。你来看看,这鸳该如何办?”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小姐这是要绣与夫人的?”
长宁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正是。”
我的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自己和长宁的想法大概完全不在一条辙上:“奴婢可否问问,小姐为何非要绣这对鸳鸯吗?”
“都说那鸳鸯于飞,若是网罗之,可是君子福禄齐享之事。”长宁颇有耐心地向我解释道,“长宁没那个本事亲自去捉活鸳鸯,却可以亲手绣一幅鸳鸯图献与母亲。”她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希冀,也许是在想象着柳夫人见到此物时的欣喜之情。
我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长宁的想象:“小姐,你可知那鸳鸯代表着什么?俗话说,鸳鸯鸳鸯,雄鸣曰鸳,雌鸣曰鸯,止则相偶,飞则相双。那鸳衾、鸳鸯枕,哪一个不是婚嫁时用的?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意是好意,只是若在夫人生辰时送这对鸳鸯,怕是……”幸得我及时将口中的词咽下,转而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怕是会拂了夫人的兴致。”
柳夫人本是年轻丧夫,多年来不愿改嫁。如今被自己的女儿送上一幅亲绣的鸳鸯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女儿在祝愿母亲梅开二度。按照柳夫人的性子,少不得会将长宁训斥一顿。
长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后才开口道:“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看着手中的绣品,露出沮丧的神色,“我花了两三日才绣成这么一只,本想着让母亲高兴一番,谁知竟连送也不能送出去。”说罢如孩童赌气般地将绣品扔到了桌上。
我随口道:“昨日我收拾小柜时见着里头放着个白鹤绣品,可是小姐绣的?那绣的也极是生动,寓意也好,吉祥如意。若是小姐非要送这亲绣之物,不若便将此物作赠与夫人的贺礼。”
长宁道:“那是我绣的。只是那白鹤绣品是要赠与清鹤的,若送了母亲,清鹤那里又该送什么呢?”
清鹤的生辰与柳夫人是同一日,想不到长宁竟也这般重视。
若要重绣,小姐向来不擅长这类女红之事,绣起来总是极慢,定是会有一人的绣品赶不上。
我看着桌上的鸯绣。绣品不似自然活物,却是可以人为改变的,纵使没有了那鸳又如何呢?不禁开口道:“不若便将这个送了去。”
只是绣面上独有一只鸯着实有些单调,再旁侧加上一只鸯。鸯绣起来更为简单,若是紧着时辰绣制,也能赶得上清鹤生辰。两鸯相戏,而非鸳鸯双飞,便也没了让人说三道四的地方。
长宁思量片刻,抬头朝我笑道:“是了,这主意是不错。”说罢便重新捡起那幅鸯绣,认真开始绣制起来。
两日后便是柳夫人的辰宴,府里上下皆是忙着操办准备。如此大操大办,一来是为了庆贺辰日;二来年关将至,自是应当办得热闹些以增添福气;三来……据说卫侯爷自上次赴蓝亭郡主的婚宴回来后,身子便一直不大见好,几次汤药调理也迟迟不见好转,此番大约也是有为侯爷冲喜之意。
辰宴当日,长宁一大早便起身洗漱梳妆,换上了一身新制的鹅黄色袄裙,整个人显得娇俏无比,走在茫茫雪色中恍若一支初开的娇杏,教人看到第一眼便忍不住怜爱疼惜。
白日时,二房众人皆来祝贺柳夫人生辰,其他各房也都派了小辈前来祝贺献礼。长宁还在自己的白鹤绣图上添了两句祝福辞,当柳夫人得知此贺礼乃是长宁亲绣时,大为感动,眼中隐约闪动着泪光。
辰宴于酉时在开始,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皆是到齐。虽是家宴,大小辈同在,却不丝毫没有拘束。宴会是极为热闹,甚至还请了一班子乐师舞姬来席间助兴,宴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辰宴中途,长宁微觉寒意,便悄声唤我回去将房中的一件白绒大氅取来。
回房取到大氅,我便加快步子往宴席处赶,辰宴处离长宁的住处有不小的一段距离,途中需得穿过一处梅园。此时正是梅花开放之时,园内的梅花开得盛意,梅香清冽无比。无奈此处未见那好吟风弄月的诗客,否则断不知这世间又会多出几多精妙绝伦的诗章。
梅花繁密,我抱着大氅不得不放缓脚步。眼下众人皆聚在辰宴处,偌大的园子一片寂静,惟听着我步步踏雪之声。
忽地,前方传来一道人声,乍听便觉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是何人。
那声音道:“……兄长托我交给你的。”
不多时,另一道声音响起,清清冷冷的,我一下子便认出这是清鹤的声音,只听她道:“这可不如杀人那般简单,待会儿可莫被人发现了。那卫柳氏可是手段厉害的很,落到她手上少不得脱一层皮。”
卫柳氏便是大房夫人。我心下一惊,清鹤似在与那人谋划些什么,自己这般怕是撞破了他们的“好事”。我不敢再听下去,下意识地便向后退去。
谁知刚一后退,脚下便传来一声细微的“咔擦”声,原是这梅枝细小,时有掉落,又这般碰巧被我踩中。正巧这时那二人皆不说话,这一声便显得尤为突兀,立刻引起了其中一人的警觉。
“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