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白景自己与自己对弈,见到来人后,正襟危坐在一旁的百里昊二人如获大赦般的起身告退。
“舅舅,时候不早,我二人先回了。”
“回去吧。”
钱小满挪着脚步走向亭子,百里昊二人与她面对面走来。
染竹是时常面露笑意的,稀奇的是百里昊竟然冲她笑了笑,这厮随了他舅舅的八分相貌,面部轮廓和五官线条过于流畅凌厉,剩下的两分是他长了张微微丰盈的嘴唇;性格上也随了他舅舅的不苟言笑,整日板着一张脸。
她反应慢了半拍,等她支起脸颊回笑时已与二人擦肩而过,好在她快步走进亭中同白景俯身行了礼,才没叫这笑容浪费。
“王爷。”
“来了,坐下说话。”白景布下最后一杆棋,手中捏着黑子,道:“昨日知道了钱先生不会下棋,本王在府上闲着也是闲着,不敢说教的多好,保证能把钱先生教会。”
钱小满撩起衣摆坐下,撒眼看了看,棋盘上的白子看似陷入死局,然则只需两步就能反守围攻,显然这是白景事先布好的局。她搔了骚后颈,有些为难道:“王爷,其实我不是不会下棋,就是棋艺不精,怕人笑话只好谎称自己不会下。”
白景看着她,落下一杆黑子,道:“情理之中,既然钱先生会下棋,就陪本王好好下几盘。”
“是。”
钱小满刚捡起一枚白子,抬头见白景伸出手掌向她探来,连忙半个身子往后仰去。
“王爷?”
白景招了招手,道:“钱先生头发上有根杂草。”
“啊?”钱小满坐回身子,任由白景从她头顶上摘出一根碎草,弹到一旁。
白景问道:“钱先生在大理寺很是辛劳?”
钱小满忙道:“没有,没有,干的都是些杂役的活,不累。”
“嗯。”白景捻起一枚黑子,道:“钱先生请落子。”
“好。”
为了不违背自己棋艺不精的自评,钱小满一步一步的把自己逼上了绝路,胜负见了分晓,此刻天色向晚,掌灯的丫鬟前来将亭子四角的灯台点亮。
二人不发一言,所有话语都浸住在棋子上,不同于白景的苦心布局引诱,钱小满是费尽心机的装傻充愣,准确拿捏了入门棋手的自以为是。
算上一盘残局,二人下了四局,钱小满连输四局。末了,白景整理着棋盘,带着点感叹的语气道:“钱先生日后出门,还是不说自己会下棋为好。”
“让王爷见笑了。”
太子府,清风阁,茶香袅袅。
百里昊二人盘腿对坐,棋盘上黑白子咬的难舍难分。
“听说方大小姐又被关了禁闭,想不想知道因为什么?”
“不想。”
“真不想?”
“......”
“那好,我还听说,方大小姐今日派府上护院送了封信到大理寺,猜猜送给谁的?”
百里昊落下指尖的黑子,问道:“谁?”
“想知道?”染竹笑的狐狸眼睛弯弯,道:“那日宫宴上方仪送你的锦盒里装了什么?”
“一块墨而已。”
染竹摇了摇头,笑道:“看来你是动心了,一块墨也犯得着你夜夜睡前拿出来观摩?听我一句劝,趁着凤凰没飞走,好好把握。”
百里昊心神微动,道:“你想说什么?”
“那封信是送给钱小满的,你不认为他二人的关系莫名其妙?自那日宫宴以来。”
次日,大理寺。
“你说钱小满又被长夏掳走了?”白酒拍案而起,气的他老人家双手叉腰好一顿抱怨:“一国公主整日游手好闲也就罢了,我大理寺的人她也敢动,钱小满走了谁替我送卷宗,谁替我端茶送水?”
元八点点头,道:“是啊,谁替咱们送卷宗,谁替咱们端茶送水?”
短短几天来的享受已让大理寺二人迷失了自我,与此同时的松鹤楼,钱小满跟着长夏上了三楼,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方仪二人。
话说相府为防止方仪逃跑是煞费苦心,正门偏门多了一倍的门房,存香院更是多了四名护院,不过千难万险也阻挡不了方大小姐追求自由的渴望,相府大大小小的别院不在少数,她和金大头一路翻墙,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逃出了相府。
“来了,我来简单的作个介绍。”方仪起身拍了拍金大头的肩膀,笑道:“金大头,我小弟。”
金大头羞涩一笑,看向钱小满的目光些许闪躲,问了声好:“钱先生。”
“你......”
钱小满委实是记不住他人相貌,声音却是记得清楚。犹记那是个暑气蒸腾的夜晚,急于出恭的她提着灯笼杀奔茅房,撞上了在茅房里万般痛苦的胖子。胖子受困在茅房不下小半个时辰,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如闻天籁。
“兄台,兄台带手纸了没?带的话借几张。”
“我带的不多,最多借你两张。”
“大恩大德,难以为报。”
茅房里细细簌簌的声响过后,传来胖子欲哭无泪的声音,央求道:“兄台,东边有口井,劳烦兄台再借两张手纸,沾点水。”
彼时的她憋得满头大汗,恨不能一泻千里。
“我就剩三张了。”
“兄台先借给在下,等在下出去了给兄台送还十张手纸。”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胖子的声音憨厚敦实,大大增添了他话语的可信度。然而当她在茅房里等到灯笼熄灭,也没等来胖子承诺的十张手纸。
此时凝望着金大头这张黑里透红的面庞,钱小满颤动着眼皮,笑道:“我与金兄弟也是有缘,草木花间一别,没想到还能相见。”
金大头羞得面红耳赤,应和道:“是啊,是啊。”
站在两人中间的方仪对金大头的羞涩见怪不怪,招呼着几人落座。长夏搬起凳子见缝插针插进了方仪与钱小满之间,望着钱小满的眼神里写满了挑衅。
“有本公主在,你最好别有什么非分之想。”
方仪喝了一句:“丫头,你乱说什么呢?”
钱小满摆手示意,笑道:“殿下对方大小姐的深情厚意,我与金兄弟有目共睹,诚如方大小姐与金兄弟的八拜之交,我与方大小姐也是志同道合的淡水交情,素闻殿下通情达理,不为世俗之见所拘泥,我与金兄弟能与殿下同桌而坐,实为荣幸。”
一番话里里外外将在场几人夸了个遍,长夏身边向来不乏阿谀奉承的人,今日钱小满的两句赞赏偏十分受用的夸进了她心坎里。
长夏心里畅快,嘴上却不松懈,道:“你就是花言巧语说的好听,本公主暂且信了你,如果日后你行为逾越,本公主定不会轻饶。”
“殿下多虑了。”钱小满拱手道。
方仪出声道:“行了,你俩真是冤家,酒菜快凉了,开动。”
四人围在一起吃喝说笑,起先说的是些京城里的趣闻,笑着笑着便谈到了烟柳一案,几名死者的生前身后给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扒的干干净净,富人喜听风流韵事,穷人热衷悖伦违礼,烟柳一案恰好满足了百姓们的茶余饭后,至于真真假假是没人会在意的。
长夏似有感而发,道:“我原先只当青楼里的买卖是你情我愿,姑娘们自甘堕落,后来才明白,那里头十个姑娘有九个都是苦命人,为了生计不得已而为之。”
“这京城看似繁华光鲜,实则脏陋不堪,那些个男人,为官也好,从商也罢,才子,俗人,无一不是凉薄小人,一面流连花丛,引以为乐,一面又冠冕堂皇,视如敝履。”
方仪开导了一句:“哪朝哪代都一样。”
“殿下。”
这时门外响起了碧玺的敲门声。
长夏撑着下巴道:“说。”
“秦小姐在楼下候着,殿下忘了,您与秦小姐约好了去诗会。”
“哎呀,怎么忘了这事?”长夏一拍脑门,懊恼道:“前日约好的,我这脑袋怎么说忘就忘,肯定是哪里漏了风,装不住事了。。”
目送着长夏离去后,屋内的钱方二人各自拿起筷子,剩下的那人自始至终没放下过筷子。
松鹤楼的酒菜口味着实好,尤其是桌上这道七香糯米鸭,勾的一贯吃素的钱小满也小小的尝了一块。
方仪心不在焉的吃着菜,有句话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方仪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太监,为刺客案操碎了闲心,问道:“第五天了,刺客有下落吗?大理寺有把握捉拿刺客吗?”
“外人不晓得,西城门的人手已经撤了。”钱小满夹菜的手一顿,机警的瞥了眼闷头吃菜的金大头,改口道:“方大小姐,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方仪放下筷子,道:“直说,金大头不是外人。”
“请移步。”
说完,钱小满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方仪扭头看了眼埋头苦吃的金大头,思虑后提步朝着钱小满走了过去。二人挨得很近,钱小满掏出藏在怀中的信封,递给了方仪,并用压低的声音说道:“信件有劳你转交给遗风轩的掌柜,请勿担忧,刺客案不出两日就能告破。”
这说话声是刻意压低的,低到方仪听来是细微的说话,且也可以让坐在桌前吃喝的金大头真切的听到。
方仪收好信封,学着她压着声音问道:“两日内告破?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大理寺找到跟刺客款冬外形足有七分相像的女子顶替罪名,那女子犯下了寻芳阁的血案,本性是不坏的,如今一心求死。”钱小满道。
“青楼女子?”
“不错,此事知情的人不多,请你千万保密。对了,你提过逃婚一事,眼下我脱不开身没法帮忙,但有一人,就是遗风轩的掌柜,你若是信得过我,便也能信得过他。”
信任可以是日积月累的渗透,也可以是一拍即合的袒露。
方仪郑重的点头,道:“你信得过我,我当然信得过你。”
“好。”
二人四目相对,方仪嘿嘿一笑,恢复了声音,问道:“听说你不近女色,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弯的吧?我看也像,你太娘了。”
“啊,我,我有心仪的姑娘。”
“谁啊?长的漂亮不?”
“漂亮......”
听见二人的笑谈,金大头抬起下巴望去,也应景的裂开了自己的厚嘴唇子,区别是他的笑容里多了分释然。